廣陵散從此絕矣——敬悼顧維鈞先生

1985年11月15日上午,我正拿著粉筆走向教室,系秘書忽傳有台北電話,那原來是金恆煒先生打來要我寫一篇悼念顧維鈞先生的文章。

「顧先生去世了!」心頭為之一怔。台北已知道了,而我近在咫尺卻未見消息,所以感到愕然也。

顧先生自1912年他二十五歲在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回國,出任外交部和袁世凱大總統的機要秘書始,至1967年近八十高齡自海牙國際法庭退休止,盤旋於中國政壇的最高階層先後五十餘年而未嘗間斷。真是一生顯赫、福壽全歸,不特是中國近代史中所未有,即在世界近代史中,除丘吉爾一人之外,恐怕也難找到第二人了。

先生今以九九高齡無疾而終,這在傳統中國原叫作白喜事,親友晚輩本無悲傷之必要。只是顧公的門生故吏、晚輩親友,近數月來,正準備明年為老人慶祝「百齡嵩壽」,孰知余時不過數月,老人卻「避壽」而去,終不能不使晚輩感其哀悼也。

筆者之認識顧先生,進而成為顧氏的助手,還是由我那老本行「口述歷史」開始的。在50年代之末,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口述歷史學部」一共只有兩個全時研究員,那便是已故的夏連蔭(蓮英,英文名JulieHow)女士和我。但這時正在大陸「變色」之後不久,寓居紐約附近、頭一號的中國前政要,真是一列地鐵如何載得起!這對我們搞中國近代史的來說,也真是多彩多姿、美不勝收——只要這批歷史製造者紆尊降貴,有意與我們合作,那我們無不歡迎,工作再繁重也得撐持下去。

顧維鈞先生在1960年初有意參加我們「口述歷史學部」之後,校方原是指定Julie擔任訪問。Julie工作本就相當繁重,加以她又是位美而多財的千金小姐,家資萬貫,不靠薪金過日子,搞歷史本是她的消遣,弄得做工如救火她是不肯乾的——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連蔭在訪問了顧少川先生的童年事迹以後,嫌太忙太累,就輟工不幹了。

我那時比連蔭還要忙。但是「顧維鈞」這個名字對我的誘惑力太大了。搞中國近代史怎能和「顧維鈞」失之交臂呢?加以在北洋時代,顧總長、顧總理和黃蕙蘭夫人,還住在鐵獅子衚衕陳圓圓的故居時,我家的一些長輩,包括我那在法國留學的姑母和姑丈,都認識他們。自我家長輩口中,不知聽了多少顧總長的傳奇——那時的「顧總長」這三個字,對個小孩子是多麼遙遠啊!

如今這位「鐵獅子衚衕的顧總長」就近在眼前,這項傳奇何能放過?我自連蔭處取過錄音帶,就和顧總長攀談起來了。顧總長對我的接班也大為高興——因為我對民國史演義也大有研究。搞起直系、皖系,尤其是後者,也能如數家珍。顧總長提到吳景濂,我就說「吳大頭」;他說「國會議員」,我就說「八百羅漢」;他說「張嘉璈使他過不了中秋節」,我就把張公權回憶錄拿給他看,並告以張公權先生親口對我所說的關於「中秋節」事件的經過;他提到馮玉祥「倒戈」——此事當時傳說是「顧維鈞假扮婦人,逃往天津」,我便告訴他黃郛是主謀,黃沈亦云夫人則躲在北京公館做內應。

「黃沈亦云夫人告訴我,這件事是『首都革命』呢!」我以英語向當年的總長、攝閣,提出如上情報。

「黃太太那時也在北京?」顧公始終以英語問我。

「怎麼不在呢?」我說,「黃夫人徹夜不眠,還不時把電燈開關扭動,看看北京是否斷電呢!」

「啊!原來黃太太也是叛徒的『共犯』!」他說了也笑起來。總之,我這位助手對稗官野史之熟悉,足使他大為欣賞——他的故事,也找到了如響斯應的傳人。

一次,顧氏把「金佛郎案」當中一段故事張冠李戴了。我更正了他的錯誤,顧公不服,並說「事如昨日」也。我取出顧總長當年自己簽署的文件來再次反證,顧公才服輸。

「唐博士,」顧總長安慰我說,「這一章是錯了。下禮拜,我倆重行寫過。」

顧總長和胡適大使及李代總統不同。胡、李二公遇我如晚輩、如子侄,親如家人。顧公可能是久做外交官的關係,對任何人都文質彬彬的,保持一段禮貌上的距離。我隨顧公三年有奇,他未叫過我一聲「德剛」或「T K」。每次我往謁見,他總是站起來和我握手,叫我「Dr.Tong」,顧公告訴我,當年他的上司陸徵祥對他總是如此。做職業外交官的人多半是如此吧。

不過顧先生對我這個助手則顯然頗為賞識。他那時在海牙,每年回紐約三數月至半年不等。每次回紐約之前,他總是寫信告訴哥大當軸,盼能調我這位「唐博士」繼續做他的「助手」。一次他還把我向宋子文先生推薦呢。退休之後,他和哥大的狄百瑞和國際銀行總裁Eugene Black等,圖重整美洲最老的華美組織a Society,我還在他這位會長之下,又做了四年的「執行副會長」的苦工呢。

我替顧先生當助手搞口述自傳,是他自哥大博士那一段開始的。他那時是哥大真正的超級高材生。老師們一致認為他是位了不起的人才。辛亥革命一旦成功,「老朋友」孫逸仙博士做了總統,古老的中國現代化了,需才孔急。老師們乃勸「威靈頓」(顧氏的洋名字)立刻回國報效。

「我的博士論文才寫了一半呢!」威靈頓認為他還未學成,應暫緩歸國。

「夠了!夠了!」老師們說。

其實這篇論文實是「不夠,不夠」的,有待補充。據說幾位老師大家分工,補充補充,就由哥大出版部出版了。胡適之老師和在下都是哥大的博士,都知道顧氏所得的是一份殊榮。

顧君回國時翩翩一表,給「宰相」唐紹儀看中了,以女妻之,他就在相府招親,做了國務總理的女婿,出任外交部秘書,旋升參贊。那時雖是民國,然帝制還是去年的事,官儀官箴,仍從舊習。

「每次梅蘭芳見到我,都『打千』呢。」顧氏說得很平淡,而我這位《梅蘭芳傳》的作者卻心裡有數——我知道我的「英雄」、可愛的「梅郎」,那時對這位「相府女婿」的新貴,是怎樣「打千」請安的。

顧氏在外交部工作不及數月,大總統府出事了。

原來那時日本正在「洋化」。新天皇(裕仁的爸爸)搞洋規矩,新年期間向全世界各國元首發出「恭賀新禧」的通電,各國元首亦電復新年發財。這個天大的新聞里卻獨缺北京。袁大總統不安了,內閣和外交部更感惶惑,又不便去電東京質問——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顧秘書想出政府里郵電放發可能有誤。外交部、國務院既未收此電,則此電可能徑發大總統府——顧秘書乃奉命往總統府「查卷」。這一查,不得了:此電赫然在焉,只是電報上有大總統府秘書的批註說:「東京來電,姓名地址不詳,免復。」

原來這位秘書不知道英文電報里的「YOSHIHITO」即是日本大正天皇也——一個天大的烏龍!

「這位秘書怎能如此粗心!」筆者也曾干過短期小型的「機要秘書」,知道吃這行飯是既「機」又「要」,大意不得的。

「他是哈佛畢業的。」顧氏微笑。

「是誰?」我追問。

「不必說名字吧。」顧先生是外交官,是忠厚的人,更是聰明人,他知道他這位「助手」是會自己知道的。

哈佛畢業,回國任大總統機要秘書,是比哥倫比亞畢業,任外交部秘書,要「機要」得多啊!

「袁大總統如何處理這一過失?」我問。

「罰薪一月,」顧微笑地說,「不久就調職了。」

「哈佛畢業的」調了職,這位「哥倫比亞畢業的」就奉大總統手諭,兼任雙重秘書了。

袁大總統和蔣老總統不同。蔣公選擇「幕僚」,尤其是管「機要」一類的人,務求其謹小慎微、鞠躬盡瘁,像陳布雷先生那樣的謙謙君子。袁世凱則相反,他取其精明強幹,遇有要事,拿出主張,任其艱巨——這一來,這位精明強幹、才大心細的顧少川,登高而招,順風而呼,不久便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了。年方二十七,一位翩翩美少年、渾世佳公子便被大總統逾格超升,以「頭品頂戴、三眼花翎、賞穿黃馬褂、欽差大臣」的同等官階和榮譽,出使美利堅合眾國的「全權公使」。

顧少川那時在冠蓋如雲的華盛頓外交圈中,是一位最年輕、最漂亮,可能也是最有風度、最有才華、最有學問的外交官,更是白宮主人早期的忘年之交、英雄識英雄的「老朋友」——真是出盡風頭,雖然他所代表的國家是當時列強的一個最老大、最腐朽、最貧困、最愚弱的「次殖民地」。

在此三數年前,一位哥大的東方學生威靈頓·顧曾率領了一個哥大辯論團遠征普林斯頓大學,擊敗該校的辯論團之後,由普林斯頓校長伍德羅·威爾遜在官邸歡宴,賓主盡歡,相約「再見」。又有誰知道,數年之後,彼此真的「再見」了。「再見」之時,彼此都穿上大禮服——一位是美國的大總統,另一位則是古老中國的「欽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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