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再議——重讀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

胡適之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反對的當然不是他小友周策縱的五四運動,而是他的及門弟子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一干人,於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的大街之上搖旗吶喊的那個五四運動。

紐約華美協進社已退休的社長、前輩老朋友孟治先生是位美國名人。《全美名人錄》裡面為他所列舉的多條光榮履歷之一便是「曾在中國五四運動中被捕坐牢」,胡適之先生所反對的便是這個「孟治坐牢」的五四運動。

胡適為什麼反對五四運動呢?他說因為這個「運動」是對他和一批朋友們——蔡元培、陳獨秀、錢玄同等人——所正在進行中的新文化運動的一種「政治干擾」! 據他說,新文化運動才是那害了兩千年癱瘓病的中國固有文明的對症良藥,是當前救國救民的唯一道路。不幸的是,羅家倫把宣言一貼,傅斯年大旗一搖,孟治坐起牢來,「新文化運動」這部列車,被這批小夥計扳錯了方向盤,就橫衝直撞起來,結果「目的熱,方向盲」,列車出了軌、翻了車,弄得傷亡遍野,新文化運動前功盡棄。可憐的老胡適也被弄得教授當不成,而跑到紐約來「落草」。所以他反對五四運動。

在胡適之先生看來,這個真能為中華民族「再造文明」、但是卻被迫半途而廢的新文化運動,事實上便是他在紐約當學生時代所策動的「新文學運動」的擴大和延伸。而新文學運動又是他那《文學改良芻議》一篇文章「芻」出來的,因而中國近數十年來深入群眾的各項激進文化和政治運動,歸根結底都與他這篇文章有關。這些運動對國家、民族、人類是禍是福,這篇文章也是個總根,他老胡適都負有責任的。

不管胡先生這一邏輯能不能為歷史學家和大眾所接受,讀中國近代文化史的人,大概沒有什麼人能否定他這篇文章對近代中國文化運動的重大影響。

1956年6月2日,也就是《芻議》開始起草的四十周年,紐約市中國知識分子所組織的「白馬文藝社」在胡氏當年寫這篇文章的公寓九條街之外開討論會之時,胡氏又把四十年前的故事詳細地敘述了一遍。白馬社其後也曾對中國現代文學裡「傳統與創造」這一問題,由鹿橋主講,作過很長的討論。筆者那時也是參加討論者之一,會後也曾在自己的日記上寫上了些節要和私評。

最近因為要翻譯胡先生的英語口述自傳中有關文學改良這一章,所以我把二十多年前的舊日記也拿出來翻翻以作參考。讀了舊時的日記,我才覺得自己沒有長進,二十多年前的意見和我現在的意見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收到汪榮祖教授的來信,他在主編一本有關紀念「五四」六十周年的書,要我寫一篇關於「胡適與『五四』」的紀念文章。筆者糊口異邦,實在沒空,然汪公盛意堅約,他又是適之先生和在下的小老鄉,後來居上,盛情難卻,因而把舊日記上我們討論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的節略抄一段下來,略加修改補充,濫竽充數,以就正於高明。拙文雖與「五四」無直接關係,但也算是一點點有關「五四」背景的討論吧。

下面一段便是筆者當年在鹿橋、艾山兩兄有關「傳統與創造」的長篇講演之後,艾山且點名說我「唱梅派」(梅光迪派)的時候,我自己的發言,和其後一些零星私評的節要和增補:

我認為古往今來,任何哲學家、思想家,他們的思想和理論的價值,我們都應該把它們三七開或二八開,甚或一九開。他們的理論至多只有三分有永恆或較長時期的價值,其餘的則只有些臨時性的價值;時代一過,剩下的七分、八分,乃至九分都會變成糟粕,沒有價值了。我們對任何至聖大賢的看法,我認為都應該如此。例如老子、孔子、蘇格拉底、柏拉圖、程朱陸王、休謨、康德、黑格爾、馬克思、康梁、杜威、胡適、鹿橋、艾山——尤其是艾山(全場大笑),都應該三七開。我們祖國這些年來把文化思想弄僵了的緣故,就是把一些權威大師們「全開」了的結果……

我們對胡適之先生的看法,也應該如此。胡先生的《文學改良芻議》這篇文章,在1917年確是應該「全開」的,因為它具備七分的時代價值和三分的永恆價值。但是如今事隔整整四十年了,那三分「永恆價值」雖然還可繼續存在,它那七分的「時代價值」就七、六、五、四、三地隨時代的延長而遞減了。它將來是否會遞減到零,那只有等到四十年後再看了……

以上是我發言的要點。在大家討論之後,我後來在日記里也把我自己的一些零星的意見總結了一下,寫了個大綱。我認為胡先生在《文學改良芻議》那篇文章里所列舉的「八條」項目,在清末民初,真可謂「切中時弊」。因為我國有清三百年里的「官樣文章」,都被我們安徽的老鄉壟斷了。說我們好的簡直把敝老鄉捧成「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說我們壞話的,則把咱老鄉罵成「桐城謬種」,說他們根本不會寫文章,塗鴉滿紙,只是一套「桐城殼子」。

說良心話,那一套恭維話,實在是腐儒之見;罵「桐城謬種」是重了一點,「殼子」倒是真的。寫起「桐城殼子」來,也真是「八弊皆全」:其一,言之無物;二、專仿古人;三、不講求清晰的文法,卻偏要吹「文成法立」;四、無病呻吟;五、專用濫調套語;六、有話不直說,遇事轉彎抹角,用他個「典故」;七、有時還要耍花槍、做對句;八、絕不用大家都懂的俗字俗語。

青年胡適針對時弊,造他桐城老鄉一個反,從徽州府炮轟安慶府,打他個安徽內戰,把安慶府桐城縣內的大小方劉姚都打得落荒而走。胡適之在這場「文改」里所策動的「八反運動」和後來在「土改」時期所搞的「三反」「五反」,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四十年過去了,徽州胡傳的兒子,把桐城方東美的祖宗,早已打得灰溜溜見不得人。但是胡博士從此以後就能取方劉姚而代之,來他個「天下文章其在績溪乎」了嗎?四十年河東轉河西,這個文藝界「徽州幫」「黑線專政」也該到了被造反的時候了吧!

第一,做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嗎?屈原的《九歌》,就沒有哪一「歌」裡面是有物的,你能說屈原的文章不好?屈原是中國文學作家中第一個出個人文集的呢!——三千年來第一人!

寫文章不應「模仿古人」嗎?近四十年來,我的同學之中就不知出了多少小魯迅、小胡適、小巴金。不模仿魯迅、胡適,白話文就作不好。魯迅早已做了「古人」,胡適那時雖然還未「作古」,但也已「生前原作古人看」了。不模仿古人還行?

寫詩文「要講求文法」?聞一多大師生前所最賞識的那種「看不懂、念不出」的艾山體新詩,就一點文法也沒有,它硬是頂呱呱的好詩。今天時代已快進入80年代了,白話詩愈寫愈好,也是我有見必讀的「現代派」諸大詩翁的「新詩」也就愈不講求文法了,還不是一樣直承胡適之第三、四代衣缽的好詩!

「無病呻吟」不應該嗎?蕭伯納說,情書就是美麗的謊言,情書寫得愈好,謊也扯得愈大。寫情書時,足下如有病,千萬不可呻吟!無病,則務必大哼特哼!否則感動不了她,她就說你不是「情感中人」,和你絕交,那你就真要自殺了。我的朋友何靈琰的乾爹的名著《愛眉小札》,就是惹得千萬痴男情女著意模仿的最好的一本「無病呻吟」的「謊言書」。魯迅那本讀來不像「說謊」的《兩地書》,也是一本最高明的無病呻吟的「謊言書」,比徐志摩的「謊」說得高明萬倍。總之,如果只是有病才許呻吟的話,則李義山的千把來首詩都要真的被吳稚暉甩到茅坑裡去了。

寫文章用「濫調套語」也是個少不得的壞事(necessary evil),因為語言文字是個活東西,它也有生老病死,永遠生存在新陳代謝之中。三十年代的「左聯」,蒼天!真是滿口新名詞,現在再說起來,則無一不是濫調套語。胡適之二十幾歲所說的話,句句都新鮮,六十一歲在台大禮堂所說的,有哪一句不是濫調套語!紅衛兵小將造反之初,也是句句新腔,三個月後,則沒有一句不是霉烘烘的。當今在中國文學批評上作為胡適接棒人的夏志清教授告訴我,他只希望他的書「流傳五十年」,第五十一年之後,如果不出個「冬志清」,則中國文學批評里的巨著,所剩的也只是些濫調套語了。

對對對子,也不是天大的壞事。事實上筆者本人就深受其惠,夏志清教授最近謬獎拙作,就是說我會寫「三字經」、對對子。

本來嘛,中國的方塊字就是與蟹行文不同。我們的文章在方格子里寫出來,整整齊齊,就像國慶閱兵的儀仗隊,不像番語寫出來那樣頭齊腳不齊的。我們的聲調,平平仄仄,讀起來也可搖頭擺尾,鏗鏘有致。番文番語怎能同我們比?可是這個秘密自周文王到魏武帝,都未被人發現,直到江東二陸以後,才被一些江南才子找到了。且看他們搞的什麼「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你胡適之能說這不是好文章?老實說,我們在海外待久了,同洋人吵架也不算稀奇,抱兩本洋書也嚇唬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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