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父親鐵花先生無頭屍疑案——重讀適之先生《四十自述》有感

在50年代的末期,當我襄贊胡適之先生撰寫他的「口述自傳」時,我曾力勸「我的老師」、「我的朋友」以《四十自述》為基礎,從而擴充之,一直寫到目前(1958年)為止。

我那時的想法是:第一,把他「十九歲出國以前」那一段先補充一下。他既然寫了「我的母親的訂婚」,為什麼不加一篇有關「我的父親的事業」呢?寫點鐵花先生的生平,不是很好嗎?

他既然寫了「九年的家鄉教育」,為什麼不再補充點清末民初有關故鄉徽州的風土人情呢?古老漢學的發源地徽州的舊面目,今後不是只可從像適之先生這樣的人的記憶中去尋找嗎?為何不敘述一下呢?

我在這方面的建議,「我的老師」倒頗能聽得進,所以他在《胡適口述自傳》一書中,便有了《故鄉和家庭》和《我的父親》兩章之出現。

適之先生是我所認識的師友之中治學最嚴謹的一位,有九分證據絕不講十分話。但是「我的老師」生前無論如何未想到,他對他自己的父親之死,卻相反的,以一分證據,講了十分的話。

有關適之先生的父親之死的真實情況,恐怕所有寫有關胡適的傳記作者——包括張經甫、羅爾綱、黃純青、曾乃碩、王伊同(英文)、李敖、胡頌平、唐德剛(中英文)和另外一些洋人,向來都沒有「不疑處有疑」吧。

根據當年張經甫替適之先生弟兄伙所寫的《胡鐵花先生家傳》,有關他們父親鐵花先生之死的情況是這樣的: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陰曆六月 二十五日扶登舟,二十八日抵廈門,寓三仙館,手足俱不能動,氣益喘。七月初一發電上海,促介如四胞叔措資來廈。初二日接回電,心稍慰,飲薄粥一碗,沉沉睡去。至亥刻,氣益促,不能言,延至初三日子時竟棄不孝等而長逝矣。嗚呼,痛哉……享年五十五歲。

讀了似乎無可置疑的張文,連那有考據癖的胡適先生和所有胡適傳記的作者,都沒有懷疑上述故事的真實性,而人云亦云了。又有誰能想到,鐵花先生之死,是在廈門或台灣被人「殺頭」的呢!

鐵花先生之死,如今整整九十年了。他的「歸葬故里」,是睡在棺材裡被抬回去的;抬回去之後,也沒有人開棺驗屍,就糊裡糊塗地葬了。又有誰知道他死後七十多年,中國大陸上又出了成千成萬的紅衛兵來!他們把幾百萬、幾千萬老百姓的祖墳通統給挖了——連孔德成的一世祖尚不能免,那麼那個「頭號反動學者胡適」的祖墳豈能倖免?——鐵花先生的墓,給紅衛兵挖了!

據大陸上傳出的可靠消息:胡適父親的屍體,卻是個沒有頭而裝上個假頭的死屍!

「不疑處有疑!」這一消息,當然有待進一步的「考證」。但是這一消息真實性甚大:挖墓的紅衛兵可能還是自北京專程南下的,目擊者甚眾;加以這些紅衛兵都是一些無知無識的青年,不是什麼「胡適學」專家,可能也不知道胡適的父親是幹什麼的——他們不可能編造出一個「無頭死屍」的故事來。

如果紅衛兵所見不虛,那麼上述張經甫所寫的那一篇似真卻假的故事,又是誰編造出來的呢?他或他們編造出一個有關胡適父親的故事,連個「考證派宗師」的胡適也被騙了一生!

甚矣,「有九分證據不說十分話」之難也!朋友,我華族最大史學家司馬遷先生所說的故事,可能就有一半以上是人家編造而他老人家卻信以為真的!至於「二十五史」、「傳記文學」、「文史資料」等,那還要說嗎?

話說到底,還是我的老師胡適之先生的話比較有真理:「處人要有疑處不疑,治學要不疑處有疑!」

關於適之先生十九歲以後的生活與思想,我曾勸「我的老師」、「我的朋友」,不要把「文學革命」一類一般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再重複敘述了,他應寫一本「新書」——我可做他的「研究助理」——把自己一生的學術思想做個總檢討,然後推陳出新,領導個「新時代」;好漢何必專提當年勇呢!

適之先生頗為我的話所感動。但是他畢竟老了,打不起勁兒來,百尺竿頭已足,不能再進了。結果在筆者的「助理」之下,卻寫出一部自我濃縮的「胡適學案」——那一部《胡適口述自傳》來。

胡老師生前總是對我說,研究孔子最可靠的兩部書,便是《論語》和《檀弓》,因為那是最接近孔子的第一手資料;其餘的很多都是表面上替孔丘的殭屍「裝金」供養,其實是醜化夫子之作——把個活生生的孔老師醜化成個活死人。

關於了解胡適——尤其青年知識分子要了解胡適,我個人的看法,最可靠的兩部書,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適口述自傳》。讀了這兩部以後,如再深入,那就應讀《胡適文存》和有待出版的《胡適全集》了。

胡老師辭世距今二十餘年了,但是七十子之徒和三千著冊者,仍遍布天下,對老師之學各是其是、各非其非。

捧胡的後學(有許多事實上是辱胡的),有很多把胡老師捧成大成至聖;批胡的後學(有許多實質上是尊胡的),有的竟說他「臭名昭彰」。

不管捧也好、批也好,青年讀者們總不要忘記胡老師的名言「不疑處有疑」、「不要讓人家牽著鼻子走」才好。胡適之先生的門人,誰最夠資格、誰最不夠資格來詮釋「胡學」,在這「微言」已絕、「大義」未乖的年代,有思想、有見解的讀者會自作其賢明的選擇的。

話說從頭,要了解胡適,《四十自述》應是必讀的第一部書。

1985年12月6日上午5至8時匆草於北美洲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八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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