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前瞻——《胡適秘藏書信選》再版序

從我國三千年思想史的整體來看,近百年來影響我們全民族的心態和生活方式最深最遠的兩位思想家,當然就是孫文和胡適了。

這兩位先哲的影響所籠罩的社會幅度和滲透民心的深度,以及傳播其影響的方式和方法,雖大有不同,有時且相互抵觸,但是他二人之「道」,卻可一以貫之——那就是他二人的基本原則皆是「截西補中」的。

本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中西各自不同,而他二人的精力所貫注的,則是采西方之長,補中國之短。可是在這中西各有短長的「實在」(reality)情況之下,西洋人的經濟現代化,和隨經濟變化一時俱來的文化現代化與生活方式現代化,皆比我們早了兩百多年,因此,在我們急起直追、迎頭趕上、匆忙地跟進的過程中,我們向他們學習的程度和需要,便遠超過他們向我們學習的程度與需要了。換言之就是,我們需要派遣大批子弟出國留學,他們卻沒有大批來華留學的必要。

孫、胡兩先生早期思想的出發點便十分接近。他二人都是最早出國的留學生。他們深知西方之長,也深知我們自己之短。所以他二人畢生的事業,便是擇西方之長補中國之短了。但是「補中國之短」,並不一定要「舍中國之長」。問題是:什麼是「長」?什麼是「短」?在這「長短」的衡量與取捨之間,又怎樣去「截長」?怎樣去「補短」?近百年來,他二人便是領導我們作這項選擇的最偉大的兩位導師了。

當然,近百年來在思想上指導我們采西補中的大師,正不知幾十百人,又何止他二位呢?數數看:自林則徐、魏源而下,到容閎、張之洞,到康有為、梁啟超,乃至於陳獨秀、李大釗、梁漱溟、陶行知……甚至艾思奇等,都是各是其所是、他封或自封的現代「思想家」。但是這些學者或政客,他們多半對所謂「西學」,可說都是外行,拾人牙慧,搞的也多半是些皮相之論——不像孫、胡二公,是自有其融會貫通的真知灼見。

在近代中國,老實說,對現代西方思想,沒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則休想「搞通」中國固有思想。因為現代西方的政治、哲學、社會、經濟各方面思想,以及由這些思想所引起的「西方生活方式」(the Western way of life)——那是人類歷史上最早出現的一種「現代生活方式」(modern life);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這一「現代西方生活方式」,和由這一生活方式所孕育出來的「現代西方思想」——對我們原是一面鏡子。我們要塗脂、抹粉、穿衣、打扮、刮鬍子、剪鼻毛,等等,都得照照鏡子,然後才知道自己是骯髒還是乾淨、是丑還是美。

鏡子!鏡子!你實在是我們現代生活中不可一日或缺的日用必需品!

你能說,我們不照照「西洋思想」、「近代西方生活方式」這面「鏡子」,我們就能知道我們的文武周公孔子、裹小腳梳辮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丑是美?

但是我們芸芸眾生——甚至包括許多「大師」輩人物——有幾個真正注意照照這面鏡子、了解這面鏡子、懂得如何運用這面鏡子?

專搞皮相之論的政客們,有的也確曾面對「鏡子」照了又照。不幸他們所照的往往不是穿衣大鏡,而是當年上海「大世界」里的「哈哈鏡」。一照之下,自己面目全非。他本是三尺侏儒,可是在哈哈鏡內卻照出昂藏七尺的穆鐵柱來。如此一來,大丈夫以天下為己任,則民無噍類矣!

當然,把「長人」(孔子的諢名)照成三尺侏儒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留學生群中便隨處可見。

公平地說來,近百年把這面鏡子照得比較正確的先哲,還只有上述二人!

孫中山先生在運用這面鏡子之後,便搞出他自己一套偉大的理論來。

中山先生的一般信徒們只知道孫公所推動是「三民主義」。其實他老人家所搞的,實在是一套「四民主義」,只是其中另一「民」——「民族工業」——他始終認為是不成問題的問題,而沒有列入他的「主義」罷了。

中山認為解決這個「第四民」的問題很簡單——振興民族工業之道,便是引進西洋先進的科技,以獨立自主原則,要「列強聯合投資,開發中國」。這是他七十年前的老話。他把「鏡子」看得很准。

七十年繞了一大圈!夫復何言?

孫中山實在是「聖之時者也」。他搞「民族主義」,也是在理論上不斷進化,而有其鮮明的階段性的。辛亥革命之前,他搞的是加富爾、俾斯麥一流「驅除韃虜」的狹義民族主義。革命一旦成功,他反對「五族共和」,立刻便搞出另一套美國式「大熔爐」(melting pot)的「中華民族」主義來。

這些都是他「照鏡子」照出來的「主義」和「修正主義」。在這方面,搞「夷夏之辨」的文、武、周公、孔、孟……到黃宗羲、顧炎武,都未能舉出實例,把問題搞清楚!

他「照鏡子」照出來的「民生主義」,也自成一套。在近代西方,「分配」問題是跟著「生產發展」而來的。中山則主張寓分配於生產,但是,他從未否定「生產」是永遠走在「分配」之前的天下公式。

中山最偉大的,也是他思想發展的最後階段,還是他「照鏡子」照出來的「民權主義」。我們中國人,搞了幾千年的「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的「君父主義」;而中山則是搞「無君」思想、甘為「半個禽獸」的第一個「現代中國人」!

「君」是我們中國傳統思想、傳統制度上最大的混蛋。我們政治上的官僚主義、特權階級、一黨專政、吹牛拍馬、送紅包、走後門、有權便有一切……一切一切,都是從這條總根里滋生出來的。

這條「總根」,在中世紀農業社會裡,雖亦有其優劣互見的「兩面性」,我們不可一竿打翻一條船;但是在「現代社會」里,這個「君」——不管是名正言順的,還是改頭換面的——都是絕對的毒瘤,必須徹底割除。

孫中山先生的偉大,便是在近代中國他是第一個主張並實行割除這個民族毒瘤的思想家、革命家和政治家。

中山先生不但反對「君主專政」,他在「鏡子」里也發現,一個「機關專政」——如「總經理」(president)專政、「議會專政」、「司法專政」,都是不能容忍的。他不但要「三分其權」,還要「五分其權」呢!

我中華民族裡,愛國、愛族而有遠見的人士——尤其是「鏡不離面」的海外華僑,目睹今世我億萬同胞的苦難、祖國糟亂的情況,和政客們的愚昧、自私和顢頇的程度,面對中山遺像,能不太息、流涕?

以上是孫文的思想和事迹。

胡適則又是另外一套了。

適之先生基本上是個學者和思想家,他前半生的貢獻,可說是純學術性的,那時他也偶爾清談政治,但是那只是他的業餘工作,談起來多半迂闊而不合時宜,影響亦有限。

可是胡氏的後半生和他的前半生卻正好相反,在後半生里,搞學問——如考校《水經注》——反而變成他的遣興的工作,其影響亦微不足道,但是談起政治來,他倒變成擎天一柱,所談也切中時弊,而有極深極遠的影響!

這個前半生學術、後半生政治的胡適,他和孫中山先生所發生的不同影響,恰好在兩個不同的時代互為表裡,兩相吻合。

在民國初年的那個「啟蒙時代」里,搞白話文——注意:中山那時是不贊成以白話代文言的——新文學、新哲學、新的治學觀點等等,都是解放思想、從而使思想現代化的先決條件,而思想現代化則是推動社會改革的原動力。在這方面,胡適前半生的貢獻恰恰是補中山後半生之不足。

而在中山逝世之後,「民權主義」微言絕、大義乖的時候,胡適卻一馬當先,「為往聖繼絕學」,扛起民主大旗,在政治上越俎代庖起來,成為中山民權理論的接班人,蔚為亞東獨一無二的、民主自由的偶像。沒有胡適,則中山的民主火炬就要熄滅!微適之,則中國早無自由種子矣!

中山地下有知,能不欣慰?!

有一次,一位在史學界極有造詣的朋友和我聊天。他認為胡適在學術上已無足輕重,倒是他在政治上的影響方興未艾,於今為烈。

他是肯定胡適後半生的影響了。其實胡適前半生在學術上的影響現在已經結束了嗎?前半生的影響反不如後半生嗎?盱衡當世,鄙意不以為然也。

胡適說他治學四十年,「都是圍繞著『方法』二字在打轉」。所以從他最早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到他最後尚未完成的《水經注》一類的「手稿」,讀者如真的去吹毛求疵一番,則沒有哪一本可以說是白璧無瑕——有的甚至可以說有點粗製濫造(如《白話文學史》)。

但是吾人如從「方法」入手去評量各書,則胡適遺著便沒有一本不是「方法示範書」——相應各類書籍所採用同類方法的第一部書;而這一「方法」,則一直流傳到現在並沒有多大改變,甚至還有明顯的退步。

舉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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