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時代,捲土重來——胡適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紀念演講會講稿之一

引言

胡適之先生逝世時,我在紐約未能作比較鄭重的悼念表示,只是:一、寫封長信給胡夫人;二、作紐約追悼會上四個發言人中的最後一位(據說「中央社」在用英文拍回的電報上,因不知我的中文名字,就把我的發言刪掉了)。今天來作「二十五周年祭」,也可稍補我心中的缺憾。胡夫子道之不行,齎恨以終,死不瞑目。我們今天紀念他逝世二十五周年,希望能搞出個「胡適的復活節」來,所以我用了「捲土重來」這個成語做講題。胡氏其人雖死,其說長新,又將光照天下。我是為著這一點,特地自紐約飛來參加的。

我是胡適最失意時期的學生

首先要說明我以什麼身份、什麼資格來講這個題目:

第一個條件,我是胡適的學生。胡氏是教育家,授徒半世紀,桃李滿天下,生徒數萬人——良莠不齊,「擁」、「反」、「左」、「右」、「獨」(獨立思考)各派,皆人山人海,門生遍天下——我也是個門生和小門生之一,千萬人中之一而已。今天只是學生談老師的「一『生』之言」,請眾「生」指教,此其一。

但是,在這個有人數上萬的學生大隊里,如果說傅斯年、羅家倫、張國燾等北大學生是胡老師的開山門生,什麼俞平伯、千家駒、吳健雄、蘇梅算是第二代學生……等而下之,則有四五代乃至六七代之多了。我不能不承認我也是胡適之的學生。胡老師生前一直是這樣替我介紹,我也從未否認過。做胡老師的學生,不是什麼名譽學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光榮,但也算不了什麼缺陷或負擔。但是我這個學生,除追隨他去聽他講演之外,我沒有正式拿他的學分,但是我卻單獨上過「胡適學」大課在一千小時上下,這是胡適所有的學生之中,前所未有的事。我不是去替胡先生提皮包、延賓客,我是真正地在上課——這一點我得感到師恩獨厚!——做了胡老師收山的小門生,此其二。

我是胡氏最失意時期、最孤獨時代的學生——胡氏自幼「暴得大名」,一生榮華富貴,平時得意非凡、意氣風發,但他一生卻有個最低潮,那就是50年代初、中期。老實說,那時他老人家很慘,大陸上正在批胡適。那時與現在不同,那時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正誠心誠意地洗心革面,來接受一套新東西來救國,胡適那套太腐朽,要丟到茅坑去——這是當時知識分子誠實的看法。那時台灣亦無力扭轉這局面。海外的老胡適在海內亦不太受歡迎,任他去「自生自滅」。我那時和我老師比,覺得在海外我絕對可以「自生」,我可以打工、開計程車、洗盤碗;而可憐的胡老師,那時貧病交迫,心臟衰弱、胃潰瘍……十分可憐,又受洋人忌妒,他再無法「自生」,卻在等著「自滅」,情況是十分凄涼的。他雖然有點兒養老金,但那養老金抵不了一場大病。社會是冷酷的。一個學生帶一個西瓜、半隻板鴨去看一個貧病交迫的老師和師母,和一個鞠躬如也、通過三重秘書去看一位特任大官、太學祭酒的老師,感覺是不一樣的呢!換言之,我是胡適最失意、最窮困、最灰溜溜的時代最孤獨的一個小門生。胡先生那時很需要我們,我對他老人家,讀得太多(家庭也有點兒關係),禮敬甚重,交情是自然發生的,不是哪個機關、哪個政黨派我去的。後來我和胡氏合組個計畫,我變成哥大的研究員,那時哥大財多勢大,把我胡、唐二人合作的小研究計畫吃掉了,胡先生被吃得老大不痛快,痛心地說我們在討飯吃。胡先生那時同我的關係,是一個窮愁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乞丐小和尚的關係。這兩個老幼乞丐的關係,不是馬融絳帳或程門立雪的關係。在那種關係之下,老師高坐講台之上,小學生只有站著的份兒、叩頭的份兒,偶爾老師賜座,也只坐半個屁股,另半個屁股還要懸空,才能表示敬意。這和老幼乞丐一同箕坐草窩內的情況就大有不同了,傳道的語調、內容也就大有不同了。我講的和胡先生其他的學生所講的如果略有不同的話,那也由聞道的方式不同所致,此其三。

我看到胡老師生活和學問的另一半——眾人皆知胡老師是終身謳歌美國的。但是美國所謂「資產階級的自由化」,在三十年前,不用說大陸視如蛇蠍,台灣也不會接受——胡適在為程天放所寫的《論美國》作序時,就把「這年頭」慨乎言之。但是胡適之會全盤接受美國式的「資產階級的自由化」,何也?就因他在美國住得太久,知道美國最深,只有他才配說什麼接受不接受。胡適在美國住了多久呢?我曾改李白詩,作了一首有關胡氏的打油詩,念出來大家聽聽就知道了:

人生七十不稀,胡生七二何奇?

前二十年還小,後十年未老。

成熟時期共有五十二年,有二十七年在美國過了!

所以胡老師的成熟期,有一半以上在美國過了。一個研究胡適的人,要不和胡老師一樣在美國長住過,便很難掌握胡適在美國住了二十七年的心態。在美國住久了,有一種半中不西的特殊心態——這一心態平時不易看出,只有觀察今日大陸留美學生現狀,才能略有啟發——從一個古老文化,接觸另一個新興文明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這種震撼是可怕的。這種震撼,新留學生最明顯,老留學生四十年來亦餘震未已。胡適的震撼顯然比任何留學生都強大,所以他回國以後才搞起新文化運動來。因此,我這個在美國住了四十年的老留學生,對一位在美國住了二十七年的老師的研究,或可彌補國內學者在某些方面的空白。國內研胡書籍,詳中略西,略得可怕,反之亦然。當然,海外學人更得向國內同文學習,以彌補其另一方面的空白,兩者相輔相成,才能得出比較客觀而接近事實的結論。這也是我斗膽前來班門弄斧的原因之一,向國內同文乞教,此其四。

洞山和尚的批判態度

至於我這個學生對老師的學問的學習保持個什麼態度呢?我認為「老師」一詞的意義,並不代表真理的終點,但是老師畢竟是老師,所以對老師的全盤否定,甚至把老師的祖墳也給挖掉,那就太混賬了;相反,對老師的全盤肯定,也是病態,胡先生一輩子都叫我們做個「不受人惑的人」。記得胡適生前對我們教誨,常常引用一些和尚的語錄,以加重對我們的教誨——胡是禪宗史大師——他經常引用「洞山和尚」的故事。洞山和尚是雲崖和尚的及門高足。於是有人問洞山和尚說:「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贊成你老師雲崖和尚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其人又問:「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洞山和尚這句話,也是胡適治學精神的精髓所在。今日的名史學家余英時先生,他的治學方法與胡適學派本有很大的距離,但是他在替胡頌平先生所編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上所寫的長序,也徵引了這一段胡適之的口頭「禪」。足見對「先師」學術思想持「半肯半不肯」的批判態度,是任何嚴肅學派里的「學生」所應該共同遵守的態度,不是某一個「學生」對他的「老師」的不敬或心存離經叛道、嘩眾取寵。記得元曲里有個白話曲牌叫《一半兒》——有一曲子,描寫一位男士跪在地下向一位女友求愛的故事。那女的所唱的便是這「一半兒」的牌子。她唱道:「碧紗窗外悄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一聲可憎迴轉身,不是奴心狠,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這位女士為什麼「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呢?因為她如「全肯」,那就不但辜負了愛情,也辜負了文化。洞山和尚、胡適之博士和胡博士之下的一批學生,對他們的老師不願「全肯」,不是不敬愛其老師,正是由於「不辜負先師」,才不願「全肯」。「全肯」則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則文化便停擺了。做個胡老師的真正的學生,就要遵從師訓,不能「全肯」,「全肯」便是辜負文化了。

我今天為什麼未觸及正題,卻首先說了這麼一大段態度與方法呢?這也是於師訓有據的。胡先生說他一生治學,都是圍繞著「方法」二字打轉的。方法和態度不弄清楚,談胡適是不能開口的。現在再談談什麼是「胡適」,什麼是「胡適時代」,這「時代」何以離去,又何以「捲土重來」。

什麼是「胡適」?

「胡適」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已不是個單純的人名,它代表一個「文化整體」(cultural entity)。因為胡老師已不只是某一行的老師,他簡直是眾多重要文化行道中的共同宗師,例如文學(包括新文學、白話文、新詩、新舊文學的比較與批判等)、史學(包括對舊考證學的再肯定和對新史學方法的介紹)、哲學(包括對先秦諸子、宋明理學的再估價;對歐美傳來的實用主義的介紹和對辯證玄學的批判)、宗教(包括對佛教禪宗的研究與批判;對耶教的立場與看法)、政治學(尤其是對民主、自由等形式和西歐北美的政治模式、生活方式的介紹)等。在上述各項中,無一項他不是個開山老祖或總司令。近七十年來的中國思想家——不管他是反胡的、擁胡的,還是「左」、「中」、「右」、「獨」(獨立思考)各派——都是圍繞著胡適在打轉,不提胡適,話便無從講起了。

所以「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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