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讀紅樓

《紅樓夢》這部奇書,讀者們不論年齡大小、時代先後、地域差異多大、政治社會制度如何不同,讀後都會有不同的領悟。

一個讀者個體,他從小到老、從華南到華北、從小學到大學、從國內到海外、從大陸到台灣、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由於生活經驗的變換、知識接觸面的擴大,他每次讀《紅樓》也會「別有一番滋味」。

筆者幼讀《紅樓》,亦嘗為「焚稿」垂淚,為「問菊」著迷。它是青年人情竇初開時的愛情寶庫,也是學習古今文學的初階——論舊詩詞,則盛唐而後、《花間》之前,芹溪之作品亦足以亂真;論白話文,則胡適、魯迅亦難望其項背。老實說,在筆者這輩「五四」以後出生的「作家」,它對我們都是新舊文學習作的啟蒙教科書。

大學時代,在防空洞再細讀《紅樓》,筆者便覺得它在文學之外實在也是一部社會史巨著——是反映我們那個兩千年未嘗有基本變動的儒家宗法社會的綜合記錄。

食色性也。「寶黛之戀」,兩千年來,何代無之?而「金玉之緣」,因「父母之命」而「終成眷屬」——在筆者這一輩以上的老人,除了「私奔」之外,亦絕無他途可循。結兩千年婚姻制度之總賬,曹霑真是第一支筆。

作為一個對社會科學才剛啟蒙的大學生,筆者在大學時代便體察出,社會科學上所揭出的「文化衝突」的概念,便是曹雪芹這位第一流天才服裝設計師,終使大觀園中諸姑娘、奶奶都變成「半截美人」的癥結所在。滿人天足,也可說痛恨纏足。康熙帝曾下詔禁止纏足,然終以入關不久,為使漢族臣民休養生息、「不願擾民」而中止。

入關百年後,滿人已泰半漢化,入境從俗,一切從漢家制度,唯獨纏足一項,以其太痛苦、太野蠻,而終未接受。曹氏本漢家子,而早入旗籍,從旗俗。入關恢複漢家舊儀,一切心悅誠服,獨對纏足一項,《紅樓》作者發生了心理上的「文化衝突」而無法處理。芹溪若使寶、黛、春、雲諸美盡纏其足,豈非人間慘事?而雪芹述筆之初,「脂硯」以次讀者或男或女,幾全系滿人,對此慘事,何能接受?

反之,若使晴雯、芳官、鴛鴦、琥珀……在粉白黛綠之間盡成「鳳陽」大腳婦人,豈不煞盡風景?因此,最佳辦法則唯有秉筆不書,馬虎了事。

芹溪為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而社會科學家,諸「夫子言之」、「概念化」(ceptualize)之,使吾心有戚戚焉!淺通之、深索之,始知鑽研《紅樓》,亦固有「社會科學處理」之一道也。

大學中期,膽大心粗,不自藏拙,竟於史系學刊上撰寫萬言長文曰《淺論我國腳藝術的流變》以申述之。大觀園中,諸姑娘、奶奶之「腳」,固均在詳細玩摩之列也。惜戰時印刷不易,拙文迄未流傳,終至遺失,迄今念之。

大學結業後,留學美國,亦嘗與愛好文藝之同學合組白馬文藝社自娛。斯時適亦僑居紐約之胡適之先生,曾戲呼之為「海外第三個中國文藝中心」。同仁每談《紅樓》,予亦屢提「社會科學處理之方法」(social sce approach)應為探索《紅樓》方式之一。新紅學之考證派,只是研究者之起步,為一「輔助科學」(auxiliary sce),而非研究學術之終極目標也。其時海內「階級分析」之說正盛極一時。「階級分析」亦「社會科學處理」之一重要方面也,偏好之,何傷大雅;罷黜百家,則托拉斯矣。

70年代「文革」以後,海峽兩岸文禁頓解。前「白馬社」舊人周子策縱,竟能重集海外同好,醵資於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於1980年間召開「第一屆國際《紅樓夢》學術討論會」,而徵文及於下走。予因將數十年久積心頭之「社會科學處理方法」以治「紅學」之法螺舉例再吹之,因撰拙文《曹雪芹的「文化衝突」》,以就正於同文,時以限於篇章,書未盡意。

其實「文化衝突」一概念,於時興「社會科學」上並不只限於兩族(滿漢)之間也。文化衝突亦有古今之時限。新史學上有所謂以「現時觀念」(present-mindedness)處理古事物之大忌,亦即時代不同而引起觀念衝突之一種也——斯於「美學」則尤為顯而易見者。雪芹之撰《紅樓》放諸主角服飾之設計,此一「衝突」即彰明較著,而每為一般讀者乃至為紅樓男女「繡像」之藝術家所忽略,舉例以明之:

《紅樓》第三回,黛玉初見寶玉時,且看這位「衙內」所穿的衣服:

(黛玉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蹬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寶玉這位貴公子這時所穿的是一套傳統中國自唐及明的「古裝」。我國「古裝」經過兩千年以上的不斷改進,在設計上對「美」的研究,加上絲綢製造業在發展中的配合,真可說是登峰造極。它對一個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的官僚大帝國中上層社會中士女的打扮,真是美不勝收——和邊疆的少數民族相比,我們實在是太高級了、太美了。

古人所謂「上國衣冠」,所謂「滿朝朱紫」、「襟袖飄香」……「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都不是空吹的形容詞。它和「四夷」的服飾相比,那「上國衣冠」確是太高雅了。後來滿族入主中原,原曾有「易服」之議,可惜「美學」終於敵不過統治者的「自尊心」,而使「馬蹄袖」、「豬尾巴」把我們醜化了兩百多年。

所以我國「古裝」的設計也確有其超越時代的「客觀的美」。時至民國,還有個酷愛古裝的留學生馬君武歌頌它是「百看不厭古時裝」。服裝設計師曹雪芹,他顯然與馬君武有同好,致使榮、寧二府的主子穿的幾乎(著重「幾乎」二字)都是「古裝」,賈寶玉這位貴公子初見表妹,便是個(夾雜少許胡服的)古裝公子。他的高雅華貴之像也被所有替他「造像」的畫家——從清末的版畫、石印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水彩畫——幾乎「造」出千篇一律的古裝之像。

其實賈公子原是曹霑筆下的旗人,他平時家居,頭上是吊著條辮子的。

且看上引同回,寶玉見過妹妹之後,遵祖母之命去看過媽媽回來時的穿著,便從「古裝」變成「時裝」了。

(黛玉見他)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垂在腦後)(此四字為筆者所加),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這一下,豈不糟糕?原來天下第一美男子、古今美女夢中的「白馬王子」,原來腦殼之後還拖了一條怪模怪樣的「豬尾巴」(pigtail),這成何事體?所以一切繡像畫家、水彩畫家——包括北京出版的英文版「紅樓插圖」和名家題詠的「紅樓月曆」,都「辛亥革命」起來,把美男子賈寶玉的「豬尾巴」剪掉了。

你說寶玉因年經,初見林妹妹時還拖條「辮子」,長大了就沒有了。那麼,讀者賢達,您就錯了,賈公子在「怡紅院」一天到晚都拖著辮子呢!

不信且看第二十一回,那個小無賴看到漂亮的表妹史湘雲剛梳完了頭、洗完了臉,他不但要使用湘雲用過的髒水,還要湘雲替他梳頭。那個爽快的丫頭湘雲不幹。

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梳篦。原來寶玉在家並不戴冠,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又有金墜腳兒。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叫人揀去了,倒便宜了揀的了。」黛玉旁邊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也不知是給人鑲了什麼戴去了呢!」寶玉不答……

如此看來,寶二爺不但在家中「不出門」時總拖著辮子——湘雲替他梳辮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出得園去,和一些小戲子、小相公胡來時,也拖著辮子,並把辮子上珍貴的飾物偷偷地送人了。

賈寶玉拖辮子是肯定的了。問題是曹雪芹把他(她)們一切「古裝化」矣,為什麼卻捨不得把美男子寶二爺的「豬尾巴」割掉呢?須知雪芹雖愛「古裝」,他也愛他那18世紀清朝極盛時期高級社會裡的「時裝」,雖然這條「松花大辮子」的男人「時裝」,在我們有「現時觀念」作祟的讀者們看來是「七醜八怪」,但是縱在20世紀初元,它還是「美」得很呢。請聽「我的朋友」李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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