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口述歷史

導言

我是學歷史的,自小對文學也很有興趣,記得有一次在哥倫比亞大學章回小說討論會上,有一個美國學者列了一堆章回小說書目,大約有四十幾部一百多本,他說:「中國作品實在太多了,誰可能把那麼多的作品看完呢?」我舉手說:「我統統讀過了。」他不相信,反問我說:「你怎麼可能讀那麼多書?」我說我在中學讀書,沒有女同學同我談戀愛,也沒有球可打,更不會滑冰、跳迪斯科,沒辦法之下,只好看小說了。我對文學大概就止於對這些書的欣賞罷了,所以我只能算是欣賞文學的讀者而已,實在不夠資格以行家來談文學,尤其沒有資格談台灣和香港等名作家的作品。我覺得台灣近二十年的文學成就遠超過50年代或30年代的作家,可惜我因為太忙,對台灣和香港的大批作家的作品看得太少。

其次說到口述歷史,口述歷史是我的本行,也是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用來吃飯的工作。

既然我與文學和口述歷史都有些關係,現在我就把個人的一點體驗與看法報告一下。

首先來談一談什麼叫口述歷史。

什麼叫口述歷史?

我寫過幾本口述歷史,加起來可能銷了一百多萬本,而且現在仍繼續出版。而什麼叫口述歷史呢?有人問我:「你的口述歷史是不是胡適先生講,你記,就成了?」「你怎麼能記那麼多呢?」另外,我寫李宗仁的口述歷史,他們也說:「你怎麼寫那麼多呢?」我的回答是:「口述歷史並不是一個人講一個人記的歷史,而是口述史料。」我替胡適之先生寫口述歷史,胡先生的口述只佔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要我自己找材料加以印證補充。寫李宗仁口述歷史更麻煩,因為李先生是軍人,他連寫封信都要找秘書,口述時也隨便講講,我必須細心地找資料去編、去寫、去考證,不明白的還要回頭和他再商討。而他是大司令官出身,他講的話習慣上就是命令,有疑問反問他時,他都說:「沒錯!沒錯!」我說:「大概有點錯吧。」他立刻又說:「沒錯!沒錯!」我想我以前在他部下當兵也只是個少尉,而他是上將,以一個少尉來指揮上將是很難的,所以我只好慢慢地想法子說服他,把一些不清楚的問題反覆問他,結果他說:「有書為證,沒問題!沒問題!」於是拿了一大堆書給我看,結果都是稗官野史一類的書,我說:「你們做司令官的,如果情報不正確的話,像台兒庄等戰役就沒法打勝仗了;我們搞歷史、寫文章的也一樣,如果情報不正確也會鬧出笑話來,您剛剛說的這些『情報』雖然有書為證,卻也可能是假情報。」他說:「有點道理,有點道理。」費了不少工夫,才慢慢地進入狀態。不過李宗仁的口述歷史,統計起來,大概只有百分之十五是他口述,百分之八十五是我從圖書館、報紙等各方面資料補充與考證而成的。所以,所謂口述歷史並不是一個人講一個人寫就能完成的,而是口述部分只是其中史料的一部分而已。一般而言,大學者的口述史料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六十,非學術人士的口述史料只有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二十左右。所以若問口述歷史與一般史料有何不同,大概可以這樣說:口述歷史是活的史料,其他史料是死無對證的,口述歷史可以慢慢談、慢慢問,可以加以補充改正,而其他歷史就不能如此。

在哥倫比亞大學有世界性的口述歷史學部,也有中國的口述歷史學部,但在那裡正式工作的只有夏連蔭小姐和我兩個人。夏小姐英文很好,中文不太能寫,只有我中英文都寫,所以那時我所做的中國口述歷史就成了世界最早的中國口述歷史。後來台北的「中央研究院」也有口述歷史,那是當年我們在美國向胡適之先生建議的。後來胡先生到了台灣,我們給他寫了一封信,胡先生回了一封信(見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1959年12月5日條),說「台北『中研院』也成立了口述歷史部」。這就是「中研院」口述歷史部的由來。所以,「中研院」口述歷史是胡先生寫了那封信才開始的。

接下來談談口述歷史的起源,這要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艾倫·芮文斯(Allan Nevins)自誇口述歷史的名詞是他發明的說起。當時他創出的名詞是Oral History,翻成中文就是「口述歷史」,而現在這個名詞已經世界通行了,所以這個名詞事實是哥倫比亞大學的艾倫·芮文斯一個人搞起來的。

口述歷史的歷史

艾倫·芮文斯提出了Oral History的名詞,但我對他說:「你不是口述歷史的老祖宗,而只是名詞的發明人。」在我看來,Oral History至少有兩千年的歷史,不過那時不叫口述歷史,口述歷史是在中國和外國都有的老傳統。我們學歷史的人一般分歷史為兩大部門:一種是未記錄的歷史,英文叫作Unrecorded History;另一種是有記錄的歷史,英文叫作Recorded History,我們中國有記錄的歷史應該從孔子的《春秋》算起,而孔子的《春秋》卻斷自唐堯虞舜,那麼唐堯虞舜的歷史都只是傳聞,也就是口述歷史了。後來的三皇五帝也都是以口述為憑推出來的史前歷史。孔子向來自稱「述而不作」,所以他的作品如《論語》等也都是由孔子口述,經學生或學生的學生記下來的,自然也是一部有名的口述歷史了。孔子另外一部可靠的書《禮記·檀弓》,記載了許多孔子的事,都是孔子口述、弟子所記。諸如此類夫子「述」之、弟子「作」之的作品,就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傳統,也就是「述而不作」的最典型口述歷史。

後來秦始皇焚書,弄得漢初無書可讀,於是找一些學界耆宿如伏勝等加以口述,代代相傳,成了漢代的今文家,所以在漢朝四百年間,古文家都不被承認,只有口述而成的今文家才受重視(事實上《左傳》並非偽書,而是被作偽者劉歆動過手腳。孔子因魯史而作《春秋》,《春秋》是孔子讀《魯史》的筆記——有哲學氣味的筆記,也可說是根據儒家思想而整理的筆記。但是《魯史》是什麼樣的書?作者又是誰?我大膽假設:《魯史》的作者就是左丘明,《左傳》的原來面目即是《魯史》,孔子因之作《春秋》,此書失傳後,被劉歆在「中秘書」發現,乃改頭換面,倒果為因,搞出《左氏傳》來。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口述歷史在中國史學上的實例

另外,劉漢以後也有很突出的口述歷史,那就是司馬遷《史記》中的列傳七十篇(再大膽假設一下)可能有一半是他道聽途說的,要不然就是interview他人聽來的,也就是根據口述史料加以整理編寫而成的。最好的例子是《刺客列傳》寫荊軻刺秦王那一段,他說得很明顯,現在抄錄下來看看: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

從以上所錄看來,司馬遷認為他的故事比傳聞更為正確,因為他是聽公孫季功和董生說的。而公孫和董又是直接聽夏無且大夫說的,而夏是秦始皇的「私人醫生」,當暗殺進行之時,「夏醫生」幫著「老闆」用「葯囊」打過荊軻,其話當然可信。這是一篇極好的文學著作和歷史,而司馬遷就講明他所用的是口述史料,其他未講的正不知有多少。

由此看來,口述歷史(也可以說是口述文學)在中國至少有兩千年的歷史了。

再看我們安徽出的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年幼時做過叫花子,也當過和尚,他年老時最忌諱這一段,那時有位士子上表歌功頌德,說朱元璋功業蔽天、「光被四表」,誰知馬屁拍在馬腳上,朱元璋認為「光被四表」是嘲笑他幼年當和尚,和尚頭「光被四表」,所以把這馬屁精給宰了。可是等到老朱老了,要蓋祖廟、修族譜時,對自己的身世總得有個交代啊,但是那些搖筆杆子的什麼「大學士」,誰敢執筆呢?他們想來想去,想出個聰明辦法來——來搞個「口述歷史」,說群臣愚魯,對聖上祖宗盛德,才難盡述,伏乞聖主略敘列祖列宗之天縱英明事迹,愚臣庶可據以跪錄,等等。誰知朱元璋倒也大方,他就真把他過去當和尚、做叫花子的往事,毫無隱諱地全盤托出。這篇文章也是中國口述歷史和口述文學上的傑作,沒有口述歷史這個傳統,這篇文章是無法執筆的(原文見《七修類稿》)。

另外如太平天國覆滅時,忠王李秀成的供詞(口供)也是我國傳統「口述歷史」的上品。據說,當忠王李秀成被曾國藩抓了,忠王用廣西話招供,曾國藩聽不懂,只好叫李秀成自己寫,於是李秀成一面講一面寫,完成了這篇至情至性的好文章——《忠王李秀成供狀》。

大陸上最好、最出色的一本口述歷史的書,應是末代皇帝溥儀的《我的前半生》。他把他一妻一妾裝模作樣的種種情形寫得非常真切動人。

從以上這麼多例證我們可以明白,口述歷史這個名詞還沒有到中國之前,我們早就有口述歷史的事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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