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都不如活了便宜 有些事,不做比做好;有些問題,不答比答好

到東京去參加一個燒菜的比賽節目,當評判。

日本人很熱衷搞這一類的電視節目,非常受觀眾歡迎,每周有四五個定期的,每次都一小時,最長壽的還一做做了六年。

由電視台選出三個大師傅,分日本菜、法國菜和中國菜,稱之為「鐵人」,再讓其他著名的餐廳的總廚前來比試,稱之為「挑戰者」。主題的材料,是魚或肉,雙方事前都不知道。

「這次的挑戰者你一定會喜歡。」編導遇到我時,笑嘻嘻地向我說。

「身懷絕技?」我問。

對方搖頭。

「是個美女?」這次錯不了吧。

對方還是搖頭:「別心急。」

有什麼大師傅沒見過呢?作什麼神秘狀?

音樂大響,三個鐵人由舞台下升起,此邊廂,煙霧之中出現了挑戰者。

一看,是位清秀得不得了的尼姑,三十歲左右。

節目主持人把布掀開,露出此回比賽的主題材料,是腐竹,雖說很公平,但也事前安排好,不然出現的是肉,怎麼下場?不過,日本僧尼,並不齋戒,會燒肉也不出奇。

挑戰者由三個鐵人之中選一位來決鬥,她挑選了做日本菜的鐵人,細聲說:「我做的也是日本料理,如果選法式或中式,就難見高下。」

要在一個小時之內,各做幾道菜讓三名評判員吃,鐵人搶先一步,踏上舞台拿了很多腐竹,挑戰者則一動不動,先把礦泉水倒入大鍋中滾。

不只觀眾好奇,連我們當評判的都想知道她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講解的司儀拿著麥克風去訪問她,挑戰者說:「腐竹要新鮮的才好吃。」

說完把大豆放進攪拌機磨漿,用個兩層的鍋,下面的鍋燒開水,上面的放滾開了的豆漿蒸著。

才那麼短短的一小時,來得及做出腐皮來嗎?我們都替她擔心。

鐵人已將腐竹用水浸開,加魚子醬、鵝肝醬和法國黑菌,又煎又煮又炒,手法嫻熟地準備了五道菜。

那邊挑戰者拿了松茸在小灰爐上烤,清香味傳來,她細心地用手把松茸撕成細絲。

時間愈來愈緊迫,鐵人氣喘如牛,加上不斷地試食熱菜,上身汗水濕透。

挑戰者從容地按部就班,食物不沾唇已知味覺,頭上不見一滴汗珠,僧袍不染菜汁。

豆漿表面冷卻後凝成一層層的腐皮,她用綠竹籤挑起,有些就那麼拋入冰水中。其他配料已經準備完畢,就等這最後的過程。

「叮」的一聲,一小時很快地過去,雙方停手。

輪到我們評判登場,擺在桌上的菜,鐵人做了五道,挑戰者只有三味,加碗飯,一小碟泡菜。

鐵人的腐竹有了魚子醬等高貴的材料搭配,色香味俱全,的確精彩絕倫,評判都覺得滿意。

至於挑戰者,第一道是前菜,只見碟中一堆腐竹,試起來香味撲鼻。原來是將鮮腐皮切開,和撕開的松茸摻在一起,顏色略同,看不出其中奧妙,吃了才知。

第二道是將鮮腐皮燉了,加入乳酪和荷蘭豆及紅蘿蔔絲,甜味來自香菇汁。

第三道是清湯,用大量的黃豆熬好當湯底,漂著炸過的鮮腐竹,上桌前摘菜心的小黃花點綴。漆器的碗本來應該是黑色的,但碗底再鋪上一層腐皮,像件瓷器。

白飯炆成之前用荷葉當鍋蓋,呈翡翠色,摻著的黃色飯,原來是用鮮腐皮搓成的米粒;泡菜是高貴的紫色,是用茄子汁染的切片腐皮卷,淋上柚汁。

味道清淡之中,變化無窮。

評分表上,我給挑戰者滿分。

結果發表,鐵人贏了,他興奮地舉起雙手答謝觀眾的掌聲,挑戰者保持笑容。

事後,我在休息室的走廊抽煙,挑戰者迎面而來,輕聲地向我說:「謝謝你,只有你幫了我。」

「做僧尼的,不應注重勝敗。你為什麼來參加這種比賽?」我見她外表脫俗,可以直問。

「這個節目本來就是一場遊戲,你的分數公正,但其他兩位日本評判是常客,如果鐵人每次都被打敗,節目怎麼做得下去?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來玩玩罷了。」

「尼姑也可以拋頭露面?」我問。

「我們日本的佛教教條比較入世,不會被人罵的。」她解釋,「尼姑也是人,偶爾玩一下,不傷大雅。」

「為什麼你會剃度?」我又問。

挑戰者慘淡地微笑:「我們的寺院庵堂,住持都是世襲的,僧尼也可以結婚生子。我哥哥怎麼能住持庵堂?只剩下我,唯有這條路可走。走一走後也清凈可喜。我從小對烹調有興趣,就在庵堂開了一家素菜館。」

「那你有伴侶嗎?」我想問她有沒有丈夫,但還是選擇了這字眼恰當。

「有些事,不做比做好;有些問題,不答比答好。煩惱減到最少,最好。」她雙手合十。

我目送她的背影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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