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梅隆對話雷德利·斯科特

雷德利·斯科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商業片導演。1979年,僅有過一部故事長片(《決鬥的人》,1977)拍攝經歷的他,就用那部令人難忘的太空恐怖片《異形》掀起了科幻片領域裡的一場革命。斯科特那畫家一般的眼睛以微妙的精確度捕捉到那艘平凡的太空船,「諾斯特羅莫號」(Nostromo)上的各個平面和角度,他先是營造出一種真實的幽閉空間感,然後釋放出那頭噩夢般的獵食者,讓它向那些毫無察覺的船員們悄悄逼近。當這隻烏黑髮亮的異形怪物奪走了一個又一個受害者的生命後,西格妮·韋弗扮演的埃倫·蕾普莉鼓足最後的一絲勇氣,最終降服了這個威脅——並且倖存了下來。斯科特隨後的一部電影——1982年的《銀翼殺手》,主演哈里森·福特在其中扮演了一位未來的警探,瑞克·戴克——又一次把銀幕上的科幻電影提高了一個水準,這部電影中的理念遠遠超前於它所處在的那個時代,以至於多年以後它的天才之處才得到人們的讚賞。儘管如此,斯科特還是成了好萊塢的一個偶像——一位多才多藝到令人吃驚的、多產的電影創作者。作為一名視覺藝術家,他把自己過人的天賦輸送到了有史以來最美麗的一些銀幕畫面中。斯科特最近又重返了科幻片領域,帶來了《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這兩部續集電影的背景設在他所開創的異形宇宙中,然後是還有獲奧斯卡獎提名的《火星救援》,這部改編自安迪·威爾(Andy Weir)熱門科學小說的電影講述一個被困於火星上的宇航員自救的故事。

在本次對話中,斯科特與卡梅隆談到了人工智慧的諸多危險,回顧了他是如何創作齣電影工藝中最偉大、最經久不衰的怪物,以及《銀翼殺手》中最令人難忘的場景之一——複製人羅伊·巴蒂的「雨中淚」獨白的憂鬱之美。

詹姆斯·卡梅隆:以前我總是在說,等我長大了,我要變成你。甚至到今天,還要說,我長大後要變成你。我想保持住那份對電影的激情和活力。你一直在不停地拍啊拍啊拍,而且你總是有驚人的好品位。

雷德利·斯科特:計畫總是不如變化。

卡梅隆:我們之所以能坐在這裡,是因為我倆都熱愛科幻片這種類型。你可能跟我類似,年輕時把那些東西都看遍了。你開始時是個設計師,你讀的是皇家藝術學院,是吧?

斯科特: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電視機,這是個很分神的東西。在1954年黑白電視出現在英國之前,我家裡沒有電視機。所以我那時常看很多書,科幻小說把我給迷住了。H. G.威爾斯,他是第一個真正把我領入科幻的傢伙。那些關於太空的東西我不太喜歡看。像艾薩克·阿西莫夫我就不太能接受。

卡梅隆:阿西莫夫在機器人學方面做了大量的基礎性工作,包括機器人學定律。有意思的是,你早先拍過電影《銀翼殺手》,如今你又剛拍完你的第三部異形電影《異形:契約》,這些電影中都有人造人的角色。你已經拍了四部有人造人的電影。

斯科特:《銀翼殺手》中的羅伊·巴蒂是一個人工智慧,洲際彈道導彈同樣也是人工智慧,人們常常忘了那是一個擁有智能的炸彈。一台電腦的好處就在於它沒有情感,它只是做出判斷,否定或肯定。在最早的那部《異形》中,人造人阿什的腦袋被放在桌子上,他那番毫無悔意的話說得非常好。完美的人工智慧,沒有任何情感方面的東西能妨礙你的判斷和選擇。

卡梅隆:但你在《銀翼殺手》中卻塑造了一個瑞秋(Rachael)那樣有同理心的人工智慧。為了讓那段成為一個愛情故事——並且最終以一個愛情故事形式出現——她身上必須擁有某樣東西。

雷德利:按照他們的說法,她是一款完美的諾克希斯6型(Nexus-6)產品,是泰瑞(生產被稱為複製人的人造人產品的公司的頭兒)的主要項目。看著她如何運轉是泰瑞最為自豪的一件事。

卡梅隆:我有這樣一個印象,她始終都在學習和領悟成為人類的意義。戴克花了好長的時間——我記得是5倍於他平常所花的時間——才判斷出她是一個合成人。但我認為你是在規避與人工智慧有關的最重要的問題。如果一台機器已經變得足夠複雜、足夠像人類,到什麼程度我們會分辨不出機器與人類的區別了?

斯科特:如果你們是一群正在製造人工智慧的、非常聰明的人類,你們千萬要排除的其中一樣東西就是情感。你一定不要把情感寫進方程式里。因為一旦你有了情感,情感會導致很多方面的問題:欺騙、生氣、憤怒、仇恨,當然還有愛。

卡梅隆:我們之所以喜歡機器,是因為它們做起事來更有效率。它們不需要假期,它們不需要休病假,諸如此類的事情。

斯科特:聽起來就像我們一樣。

卡梅隆:說得太對了。我們就是機器……前不久我在加拿大參加了一個機密會議,與會的一群頂尖的科學家正在研究能深度學習的強人工智慧,他們稱其為通用型人工智慧,其實就是更加仿人類的東西。一位專家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正在嘗試製造出一個人。」我說:「那麼你所說的一個人,是不是就等於有某種人格意識的人呢?它們是不是有自我意識?它們是不是有認同感?」他說:「是的,這些東西都有。」

斯科特: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卡梅隆:如果它是一個人,那麼它有自由權利嗎?它有自由意志嗎?你如何才能阻止它對這些東西的訴求?他說,「你給它一個目標,這樣你就把它約束住了」。我說,「那麼,你正在製造一個在智力上等同於我們,甚至有可能更高於我們的人,但你從根源上又把它束縛住了,你給它套上了一副枷鎖。我們對此有一個稱呼:奴隸制。你認為它們處於那種狀況將能持續多久?」

斯科特:對,你瞧它已經走上歧途了,你也明白。我認為,他們做這個是出於盲目的激情。對路子的激情——例如為一種病症探尋療法,才是具有建設性的。但人工智慧又是另一回事,必須得小心又小心。

卡梅隆:你在《異形》中安排了一個阿什,在《銀翼殺手》中有幾個諾克希斯6型複製人,然後在《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中設計了大衛,再後來是沃爾特(Walter)和大衛(均由邁克爾·法斯賓德扮演)。大衛和沃爾特——他倆需要氧氣嗎?

斯科特:正如阿什在《異形》中所說的:「呵,我之所以被製造成這個樣子,是為了讓你們人類感覺起來舒服。但如果我不想的話,我實際上可以不呼吸。把我扔進水裡,我將會走著出來。」大衛明顯受之前已有的阿什的影響。它的整個邏輯進程是這樣的,一個大型公司把一個偽裝成人類的人造人派上船,目的是讓它照管公司的利益。

卡梅隆:西格妮扮演的角色馬上就明白了。你明白她那種被出賣的感覺有多強烈。觀眾也感覺被欺騙或出賣了,所以他們站在了她那一邊。

斯科特:這全是劇本里寫的,不是我的功勞。我拿到劇本後就按著劇本走,然後大功告成。在我前面曾選過四位導演,他們之前把它交給了鮑勃·奧特曼。

卡梅隆:那將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電影,我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這部電影。首映之夜我就在現場。我當時住在奧蘭治縣,那時我以開卡車為生。那天與我一起去電影院的有我的妻子,還有她最好的朋友,那位朋友又帶了一個她的約會對象,他們還是初次見面。當破胸的那一幕開始出現時,那位朋友和她的約會對象就坐在我的右邊。我聽見全場觀眾立刻爆發出一陣陣尖叫,然後我聽見我右邊的尖叫聲尤其刺耳。當我們走齣電影院時,我說:「嘿,南希,我原以為你挺堅強的。叫那麼大聲是怎麼回事啊?」然後她回答:「那不是我,是他。」於是,約會告吹了。

這部電影給我印象太深刻了,我認為它簡直精彩絕倫。在我一生中,像這樣的瞬間屈指可數,那一刻是如此的真切,以至於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我進的是哪家電影院,我坐的是電影院里的哪個座位。《2001:太空漫遊》和《異形》中的場景是其中的兩個瞬間。它把我們引向了一個與人工智慧完全不同的話題,那就是外星人——地球之外的生命。

有趣的是以前處理這些東西的方式——在中世紀時期,甚至到文藝復興時期——而天使和魔鬼如今已經變成了黑暗的外星人和光明的外星人。在一部像《第三類接觸》這樣的電影中,你會遇到天使般的外星人從那艘巨大的母船中下來,使我們沐浴在幾道光柱之中,然後帶領我們進入某種啟蒙狀態。還有另一種黑暗版本的外星人,就是你通過《普羅米修斯》和《異形:契約》所探討過的,尤其是後一部。你把它上升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層面。

斯科特:我正在努力。我受過《阿凡達》的影響,你把它上升到了另一個層面,而且到《阿凡達》這部電影時,你已經發展得很得心應手了,我對此非常欽佩。這不是在互相吹捧。我不得不說。

卡梅隆:我記得你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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