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梅隆對話克里斯托弗·諾蘭

1998年,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電影處女作故事長片《追隨》()贏得了評論界的一片盛讚,兩年後,《記憶碎片》()這部扭曲了時間、讓人目眩的驚悚電影又讓他迅速躋身於好萊塢一線導演的行列。從那時起,他贏得了現代傑齣電影創作者之一的極高聲譽——憑藉過人才智以及對電影工藝精益求精的不懈追求造就了數部有史以來最大膽、最令人矚目的震撼大片的導演。他的三部由克里斯蒂安·貝爾(Christian Bale)擔當主演的蝙蝠俠電影——《蝙蝠俠:俠影之謎》(,2005)、《蝙蝠俠:黑暗騎士》(,2008)和《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2012)為超級英雄電影留下了一個黃金標準;他還完成了兩部頗具影響力的科幻電影——2010年的《盜夢空間》()和2014年的《星際穿越》——在壯觀場面雲集,來往多個維度的頭腦探險的基礎上,仍然能以角色塑造和情感表達取勝。

在這裡,他要坐下來與卡梅隆進行一場令人興奮的談話,內容涉及他為《星際穿越》(這部影片的劇本是諾蘭與他的弟弟合寫的,弟弟喬納森·諾蘭,又被稱作喬納·諾蘭,是他經常的合作者)所做的廣泛研究:時間旅行的錯綜複雜,自由意志的概念,以及科幻類型片中那似乎可以無限挖掘的潛能。

詹姆斯·卡梅隆:科幻電影是我們共同的主題之一。可能大部分人都不會把你想做一個科幻電影製作人,或者不會把你定型到這一類型片中,但你已在這方面做過嘗試,並且帶給大家數部獨具特色的作品。或許從《星際穿越》開始談比較合適,它非常具有代表性。《星際穿越》是一部非常標準的科幻類型片:聚集了未來、面向硬體等典型科幻元素。是什麼把你引向這個主題的?

克里斯托弗·諾蘭:一直以來我對科幻電影就很關注和喜愛。有兩部電影對我具有深遠影響:1977年喬治·盧卡斯的首部《星球大戰》和因為這部電影的成功又得到再次發行的《2001:太空漫遊》。電影當時是在倫敦的萊斯特廣場劇院(Leicester Square Theatre)放映的,是我父親帶我去看的,那次觀影經歷令我印象深刻。巨大的銀幕,而我當時只有七歲,但它就像是某種試金石一樣被留在了我的思想里揮之不去,電影以及電影銀幕怎樣才能打開一個超越了想像的世界,並且讓觀眾深入其中。

卡梅隆:對我來說,《2001:太空漫遊》也同樣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我是在電影首次上映時看的,那時我14歲,比你要大一點。我在多倫多看的這部電影,我記得,當時我是電影院里唯一一名觀眾。當時放的是70毫米膠片的巨幕版,我被驚呆了。不論是它的波瀾壯闊,還是一部電影從任何意義來看本質上都是一件極致的藝術作品的這種事實,都讓我震撼不已。不知為什麼,那種感覺從來沒在我身上發生過,我愛上了看片子。那時我還不會用「電影 」這個高級的術語呢。

諾蘭:但《2001:太空漫遊》就是一部電影,不是嗎?它都沒按任何電影套路來拍。就在我們著手拍《星際穿越》的時候,我們對著劇本討論,怎麼才能真正超越我們所在的維度,讓人們信服?怎麼才能超越人們所了解的那些東西?怎麼才能跳進一個黑洞里?如果你回頭再去看看《2001:太空漫遊》,你會意識到有一件事情是庫布里克當時就做到了而至今卻無人能及的,那就是:省略。凡是那些能用技巧表現出來的東西,他都會選擇不去直接展示,比如微縮攝影、視覺效果,以及在當時他還實現不了的技術。

卡梅隆:他巧妙地繞開了。

諾蘭:是巧妙地繞開了,但在這樣做的過程中,他創造出了這種簡單的、極具象徵性的省略語言,超前性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在他的創作中,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探險變成了一種日常:我們就要到達木星了,我們就要到達木星的衛星上了,吃點預包裝食物,聽聽你的父母為你的生日點播歌曲的廣播節目,因為光速延遲的關係,那些節目可能在8~10個小時之前就播出了……《2001:太空漫遊》很明顯是一部傑作,我想你我都同意這一點。但對於我們這些後續的電影創作者來說,那實在是一個太難以企及的標杆。換種更為尊重的說法,任何一部科幻電影,例如《星際穿越》,都可以說是在與《2001:太空漫遊》對話。因為,如果沒有《2001:太空漫遊》,你是拍不出的。

卡梅隆:說得很對。

諾蘭:而觀眾很清楚這一點,影評界也非常清楚。把我拉到這個特別的類型上來緣於我弟弟原本為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寫的一個劇本。我們最後做的和他最初的草稿完全不同,但第一幕卻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種對未來的想法——嗯,並不是真正的反烏托邦故事。它幾乎是當今人們的某種田園生活理想,回到農村,回歸更簡單的生活方式。

卡梅隆:但卻失敗了,那是一種螺旋式的下降。

諾蘭:漸進式的下降得很快。所以,某處有一個時鐘在倒計時,在催促著他們離開這個星球。我想對我本人和喬納來說,在我們在香港拍攝《蝙蝠俠:黑暗騎士》的時候,有一個時刻對我倆在電影上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裡海港的前面有一個球幕電影院,當我們勘察環境的時候,我們就去看了一場IMAX版的《華麗的荒土:月球漫步記》(),片中有湯姆·漢克斯,講的是登陸月球的內容。電影中有這樣一個片段——那真是一部拍得很不錯的電影——但其中有一個片段在說,他們感覺他們不得不同意登月騙局這種說法。說起來這裡面有種讓人倍感痛心的東西,這些人感覺他們得在這部電影里表達這種思想。

卡梅隆:然後你把這個內容加進了《星際穿越》中。

諾蘭:非常直白地加進去了。因為喬納的感受太強烈了,於是我就在我的草稿中非常明確地寫進了基於它的內容,我們本來已經在這部電影中創造了一種非常內向的文化。我的意思是,我的另一部電影也就是我們待會兒會討論的《盜夢空間》,我確定那是一部非常符合內向文化的電影。這部電影的結構在某種程度上是採用了iPod操作界面的那種分支網路結構,就是iPod剛出來時的那一代。它所講的就是世界中的世界,而且很含蓄。

卡梅隆:沒錯,就像電子遊戲升級時的分支結構。

諾蘭:正是這樣。都是些非常內向型的東西。因此就《星際穿越》來說,感覺是時候該「向外延伸」了,尋求出路,並回歸冒險精神。

卡梅隆:說起探險。我本人就是《國家地理》()的忠實探險迷。我自己也嘗試一些探險,大部分時候是在海洋里。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去太空探險,如果可以,我想去火星。我和我妻子談過這個話題,她說:「你可是有5個孩子的人。」我說:「我知道。我可以從火星上給他們打電話啊,不過有30分鐘的延遲而已。」

諾蘭:你見過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嗎?

卡梅隆:沒有,但我聽說過,馬斯克就是一個靈感之源。他的思維方式跟你很像,都是外向型的。這意味著我們必須要再次激發人們冒險的熱情。我認為自從科幻片擺脫了那種反烏托邦,那種進入兔子洞式的虛擬空間模式後,它一直在做的就是激勵人們探索未知。

原因。我當時想,我或許將來去不了太空,但去水下是我完全能做到的。背上一個氧氣瓶去看看那些我以前從沒見過的東西吧,它源於同樣的探索慾望。

諾蘭:嗯,我認為那些電影——對我的啟發不是去潛水——始終都在我的腦子裡,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想要拍一部這樣的電影的。而且在我看來,IMAX攝像機就是在翻拍我大腦中的畫面。因為在創作那些巨大畫面的過程中——以及當你最後在IMAX影院的巨大銀幕上放映這些膠片上的畫面時,這種感覺是最強烈的,就好像那些東西本來就在那裡,你只是正在往出調取。為了拍《星際穿越》,我們把過去那些偉大的科幻片都看遍了,當然少不了《2001:太空漫遊》,還有雷德利·斯科特的《異形》。

卡梅隆:那是又一部偉大的試金石。

諾蘭:特別是在道具與布景設計方面。我總是把這部電影比作太空版肯·洛奇(Ken Loach)作品。因為它與肯·洛奇電影中的那種粗糲感和幾近壓抑的質感如出一轍,還透著一種凄涼。

卡梅隆:銹跡斑斑加上油滴和水滴,有一種觸手可及的質感。

諾蘭:觸手可及,沒錯。

卡梅隆:我始終記得《異形》里那一幕,戴著帽子的哈利·戴恩·斯坦通(Harry Dean Stanton)站在那間垂著鐵鏈的房間里。那好像是一間冷凝室,淅淅瀝瀝地直往下滴水。那滴水聲讓你瞬間融入角色的身體里,這種方式少有電影使用。恐怖片也好、科幻片也好,電影類型姑且不論,很少有電影能這麼成功地讓你產生身臨其境之感。

諾蘭:一點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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