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梅隆對話喬治·盧卡斯

受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Akira Kurosawa)的影響,喬治·盧卡斯延續他自己年輕時拍的一系列電影風格,喬治·盧卡斯創作出了有史以來最廣受歡迎和最經久不衰的科幻史詩傳奇:《星球大戰》。系列第一部只有一個簡單的名字《星球大戰》(1977),它是盧卡斯的第三部故事長片——前面是他的處女作,反烏托邦科幻故事片《五百年後》(1971)和1973年獲奧斯卡提名的成長喜劇《美國風情畫》()。迫於《星球大戰》上映後所帶來的巨大壓力,盧卡斯請來了其他的電影人來執導續集《帝國反擊戰》(,1980)和《絕地歸來》()(1983),但他仍嚴格地監督了這兩部電影的創作。在製作第一部《星球大戰》電影期間,他創建了傳奇的視覺效果公司工業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簡稱ILM),盧卡斯也因此成為數碼效果方面的一位先鋒,他用一種或許會給此後的電影創作留下難以磨滅的影響的方式,不斷超越著技術的邊界。

到了1999年,盧卡斯為他的《星球大戰》前傳三部曲重回導演的席位,親自擔任編劇並執導了:《星球大戰前傳1:幽靈的威脅》()、《星球大戰前傳2:克隆人的進攻》()和《星球大戰前傳3:西斯的復仇》()。2012年,盧卡斯結束了親身參與這個電影傳奇,他把自己的公司盧卡斯影業(Lucasfilm)以40億美元的價格賣給了迪士尼,也標誌著這個系列的電影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在這裡,盧卡斯——與史蒂文·斯皮爾伯格一起創作出了《奪寶奇兵》的人——解釋了他本人對歷史和人類學的強烈愛好是怎樣幫助他塑造出《星球大戰》中的各個世界,以及精確處理好纖原體 (midi-chlorians)與原力(the Force)之間的關係的;這段訪談也闡述了,當人類準備在一個日趨複雜的未來世界裡馳騁時,同情心和換位思考在其中應起的重要作用。

詹姆斯·卡梅隆:我認為是你在1977年憑藉影片《星球大戰》單槍匹馬地引發了科幻電影在流行文化中的一場革命。而在這之前的30多年裡,科幻影片中一直都充斥著反烏托邦、世界末日等令人沮喪的內容,而且在盈利方面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是你給它帶來了一幅充滿奇觀和希望的願景,它也因此一炮而紅。

喬治·盧卡斯:我是學人類學出身的。上大學時,我是打算要拿到社會學體系中的人類學學位的,這是我感興趣的東西。在科幻作品中你可以看到有兩個分支:一個是自然科學,另一個就是社會科學。我是更多偏向於《一九八四》的那種傢伙,而不是偏向宇宙飛船的那種……我喜歡宇宙飛船,但我的關注點不在於其中的科學和外星人之類的東西。我關注的是,人們對這些事物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以及會如何接納它們。這才是真正讓我著迷的部分。我之前已經說過,《星球大戰》就是一部太空歌劇,它不是科幻片。它就是一部肥皂劇,只不過是以太空為背景。

卡梅隆:是啊,但它絕不止這些,這你也知道。它是一部新神話,它履行了神話在人類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

盧卡斯:它的確是神話,而神話是一個社會的基石。要形成一個社會,首先要從一個家庭開始。爸爸是管理者,每個人都得服從規則。再把範圍擴大,當你把叔叔阿姨、姐夫等人都加進去的時候,就會變成好幾百號人……然後你再把兩三個大家庭聚在一起,一個部落就形成了。一旦形成了一個部落,你就會面臨這樣的問題,那就是你必須得建立一個社會機制,這樣你才能把大家約束起來。否則,他們就會互相殘殺。

卡梅隆:你就是利用了關於社會結構的這樣一些想法,並讓它們在一張巨大的畫布上蓬勃展開。

盧卡斯:可是與此同時,在一個社會中,你必須有一個「汝等不可殺人」的理由。我們都信仰共同的神祇,我們都信仰同樣的英雄,我們都信仰同一個政治體系。一旦你擁有了這些,你就能真正把一幫人組織在一起,讓他們建造城市,然後建立起文明。有一種想法一直在我腦中徘徊:我們為什麼對我們所做的事情持有信念?我們為什麼會延續我們已有文化的理念?隨著我們長大,它已經變得愈加複雜了。我認為二戰後我們已經到達了一個穩定點,那正是我開始成長——卡梅隆:並且貫穿整個20世紀60年代。

盧卡斯: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確切說,在20世紀60年代我們終於得出了結論,政府並不一直都像它所標榜的那樣。就像在現實中上演《綠野仙蹤》()一樣,他們揭開幕布,我們看到了片面的事實之後說:「啊,老天爺。這太可怕了,我是要被派到越南去送死啊。哼,我才不會去呢。」於是,我們之前對政府、對社會、對自己的信念天翻地覆,我們曾認為的自我甚至可能都是虛假的。但我們仍然相信我們是正義的,我們正在從共產主義手中拯救這個世界。政府告訴我們,共產主義者太可怕了,至少斯大林太可怕了。因此,好人和壞蛋很容易區分。(我們共同擁有的)神話發展的最後一步就是西部片。西部片是真正的神話——你不能背後開槍,你不能首先挑起衝突,遇到危險時你必須讓婦孺先行撤離。

卡梅隆:這是一種榮譽準則。

盧卡斯:是一種榮譽準則。後來西部片就變得非常內心化,也不那麼流行了。這實際上就是我拍《星球大戰》的初衷。但在這之前,我是……怎麼說呢,作為一個憤怒青年會說,「這太可怕,而我們正生活在這種未來里。」對未來沒有任何美好與積極可言,《一九八四》都是真的。那就是此刻,而我正打算拍一部關於此刻的電影。

卡梅隆:就是那部《五百年後》。

盧卡斯:是的,《五百年後》。它看起來像是未來,但其實不是。

卡梅隆:這麼說,你不是一個20世紀60年代的孩子,你要比那稍早一點。但作為一個電影創作者,一個藝術家,你的成熟期正趕上了20世紀60年代後期,因此給我的感覺,《五百年後》是對那些壓迫思想的直接回應,也是對作為壓迫手段而興起的技術的直接回應。

盧卡斯:嗯,是吧,同時它也是基於一種觀念——我又要說了,在那些電影里有好多東西都是基於某些社會觀念——但那部電影的主題,我在後來的《美國風情畫》和《星球大戰》也有回顧,是早期我還在上高中時就學到的東西。我上高中時的表現並不怎麼好,我當時經歷了一起車禍,我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我該怎樣來掌控我自己。當然,我就要上大學了,可我認為那似乎也不會給我帶來任何改變。不過,只要你開始向著某個特定的方向前進,就必然會有機會出現,這是世事的規律,你只管向前推進就行。只要你向前推進了,你就會意識到,唯一的局限就在於你的思想。那就是《五百年後》想表達的,你被禁錮在自己的舒適區內,只要你願意你隨時都可以走出來,但你就是不想。你害怕。

卡梅隆:所以,你所隱喻的就是人類自身的思想監獄。

盧卡斯:對。你是被你的視野給禁錮住了——想像不出來的事情是無法做到的。所以,要開掘想像,要衝破條條框框去思考。在《美國風情畫》里也是這種情況:「我就要來這裡上學了,來上兩年制大專。我之所以不打算去那些大學校,是因為我永遠也考不上。」如果你說,「我能,我打算去試試」,那你就能成功。同樣的情況是「——唉,我不會拍電影」,我不打算去拍院線電影。我打算去拍點藝術的、交響詩之類的東西,像實驗電影人斯坦·布拉克黑奇(Stan Brakhage)做的那些一樣。但不管遇到了什麼樣的機會,我都不會像大多數學生那樣一條道走到黑。

卡梅隆:你還在電影學院的時候就早早衝破了這種束縛。

盧卡斯:我當時非常幸運,當我在那兒的時候,每個人的思想都挺自由的。那兒有些人會說:「我想拍一些像戈達爾(Godard)作品那樣的藝術電影,」或者,「你喜歡黑澤明嗎?去拍黑澤明的風格吧。接下來嘗試約翰·福特(John Ford)。」他們的思想都很開放。在學院里的某些人看來——我就不提他們的名字了——藝術范兒就得是這樣。當我還在電影學院時,我的感覺是拍什麼都行,給我商業廣告,我就能拍廣告。因為我熱愛傳媒,我喜歡玩這些。

卡梅隆:這就像是在我剛出道時為傳奇的B級電影導演羅傑·科曼(Roger an)工作時的樣子,我們不在乎它是一部夜班護士的電影,還是一部裡面有巨型蛆蟲的科幻電影。只要你有電影可拍,那就很酷了。在我們的討論中,沒有《電影手冊》()這樣的東西。

盧卡斯:我愛戈達爾,我也愛黑澤明。尤其是黑澤明,還有費里尼(Fellini)。但遺憾的是,那種環境已經不復存在,那種氛圍消散的方式也令人惋惜。但你發現,要說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或是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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