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郊建築雜錄 由天寧寺談到建築年代之鑒別問題

一年來,我們在內地各處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許多,近郊雖近,在我們心裡卻像遠了一些,北平廣安門外天寧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動。許多地方竟未再去圖影實測,一年半前所關懷的平郊勝跡,那許多美麗的塔影,城角,小樓,殘碣全都淡淡的,委曲的在角落裡初稿中盡睡著下去。

我們想到國內愛好美術古迹的人日漸增加,愛慕北平名勝者更是不知凡幾,或許對於如何鑒別一個建築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興趣,我們這篇討論天寧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參考。

關於天寧寺塔建造的年代,據一般人的傳說及康熙乾隆的碑記,多不負責的指為隋建,但依塔的式樣來做實物的比較,將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點出來,與各時代其他磚塔對比,再由多面引證反證所有關於這塔的文獻,誰也可以明白這塔之絕對不能是隋代物。

國內隋唐遺建,純木者尚未得見,磚石者亦大罕貴,但因其為佛教全盛時代,常大規模的遺留圖畫雕刻散跡於各處如敦煌雲崗龍門等等,其藝術作風,建築規模,或花紋手法,則又為研究美術者所熟審。宋遼以後遺物雖有不載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終是較多,且同時代,同式樣,同一作風的遺物亦較繁夥,互相印證比較容易。故前人泥於可疑的文獻,相傳某物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難以實物比較方法,用科學考據態度,重新探討,辯證其確實時代。這本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本來我們的《平郊建築雜錄》的定例,不錄無自己圖影或測繪的古迹,且均附遊記,但是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我(徽因)見了《藝術周刊》已預告的文章一篇,一時因圖片關係交不了卷,近日這天寧寺又盡在我們心裡欠伸活動,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間繼續睡眠狀態,所以決意不待細測全塔,先將對天寧寺簡略的考證及鑒定,提早寫出,聊作我們對於鑒別建築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見,以供同好者的參考。希望各處專家讀者給以指正。

廣安門外天寧寺塔,是屬於那種特殊形式,研究塔者常直稱其為「天寧式」的,因為此類塔散見於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寧則又是其中規模最大者。此塔不僅是北平近郊古建遺迹之一,且是歷來傳說中頗多認為隋朝建造的實物。但其塔型顯然為遼金最普通的式樣,細部手法亦均未出宋遼規制範圍,關於塔之文獻方面材料又全屬於可疑一類,直至清代碑記,及《冷然志》,《順天府志》等,始以堅確口氣直稱其為隋建。

傳說塔最上一層南面有碑,關於其建造年代,將來或可找到確證,今姑分文獻材料及實物作風兩方面而討論之。討論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狀如下。

簡略的說,塔的平面為八角形,立面顯著的分三部:一、繁複之塔座,二、較塔座略細之第一層塔身,三、以上十二層支出的密檐。全塔磚造高五七.八〇公尺,合國尺十七丈有奇。

塔建於一方形大平台之上,平台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為須彌座,其「束腰」有壺門花飾,轉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鏤刻著壺門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為勾欄斗栱俱全之「平座」一圍,欄上承三層仰翻蓮瓣。

微細的第一層塔身立於仰蓮座之上,其高度幾等於整個塔座,四面有栱門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欞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與其上十三層密檐是劃然成塔座以上的兩個不同部分。十三層密檐中,最下一層是屬於這第一層塔身的,出檐稍遠,檐下斗栱亦與上層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層,每層僅有出檐及斗栱,各層重疊不露塔身。寬度則每層向上遞減,遞減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緩和之「卷殺」。

塔各層出檐不遠,檐下均施「雙抄斗栱」。塔的轉角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頭鋪作」,亦即為其「轉角鋪作」。在上十二層兩轉角間均用「補間鋪作」兩朵。惟有第一層只用補間鋪作一朵。第一層斗栱與上各層做法不同之處在轉角及補間均加用「斜栱」一道。塔頂無剎,用兩層八角仰蓮上托小須彌座,座承寶珠。塔純為磚造,內心並無梯級可登。

歷來關於天寧寺的文獻,《日下舊聞考》中,殆已搜集無遺,共計集有《神州塔傳》,《續高僧傳》,《廣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長安客話》,《析津日記》,《隩志》,《艮齋筆記》,《明典匯》,《冷然志》,及其他關於這塔的記載,以及乾隆重修天寧寺碑文及各處許多的題詩(惟康熙天寧寺《禮塔碑記》並未在內)。所收材料雖多,但關於現存磚塔建造的年代,則除卻年代最後一個乾隆碑之外,綜前代的文獻中,無一句有確實性的明文記載。

不過,《順天府志》將《日下舊聞考》所集的各種記述,竟然自由草率的綜合起來,以確定的語氣說「寺為元魏所造,隋為宏業,唐為天王,金為大萬安,寺當元末兵火盪盡,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寧,正統更名廣善戒壇,後復今名,……寺內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等。

按《日下舊聞考》中諸文多重複抄襲及迷信傳述,有朝代年月,及實物之記載的,有下列重要的幾段。

(一)《神州塔傳》:「隋仁壽間幽州宏業寺建塔藏舍利。」此書在文獻中年代大概最早,但傳中並未有絲毫關於塔身形狀材料位置之記述,故此段建塔的記載,與現存磚塔的關係完全是疑問的。仁壽間宏業寺建塔,藏舍利,並不見得就是今天立著的天寧寺塔,這是很明顯的。

(二)《續高僧傳》:「仁壽下敕召送舍利於幽州宏業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舊號光林……自開皇末,舍利到前,山恆傾搖……及安塔竟,山動自息。」

《續高僧傳》,唐時書,亦為集中早代文獻之一。按此則隋開皇中「安塔」,但其關係與今塔如何則仍然是疑問的。

(三)《廣宏明集》:「仁壽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靈塔。幽州表雲,三月二十六日,於宏業寺安置舍利,……」

這段與上兩項一樣的與今塔之關係無甚把握。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羅漢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寶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寧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尋,四周綴鐸萬計,……塔前一幢,書體遒美,開皇中立。」

這是一部明末的書,距隋已隔許多朝代。在這裡我們第一次見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歷史與天寧寺塔串在一起的記載。據文中所述高十三尋綴鐸的塔,已似今存之塔,但這高十三尋綴鐸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則仍無根據。

此書行世為明末,明代以前有元,元前金,金前遼,遼前五代及唐,除唐以外,遼金元對此塔既無記載,隋文帝之塔,本可幾經建造而不為此明末作者所識。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據我們所知道的,如《洛陽伽藍記》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現存之京都法隆寺塔,我們所見的鄧州大興國寺,仁壽二年的舍利寶塔下銘,銘石為圓形的,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塊圓礎底下的,使我們疑心仁壽分布諸州之舍利塔均為隋時最普遍之木塔。至於開皇石幢,據《析津日記》(亦明代書)所載,則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記》:「寺在元魏為光林,在隋為宏業,在唐為天王,在金為大萬安,宣德修之曰天寧,正統中修之曰萬壽,戒壇,名凡數易。訪其碑記,開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舊碣亦無片石矣。蓋此寺本名宏業,而王元美謂幽州無宏業,劉同人謂天寧之先不為宏業,皆考之不審也。」

《析津日記》與《帝京景物略》同為明人書,但其所載「天寧之先不為宏業」及「考之不審也」,這種疑問態度與《帝京景物略》之武斷恰恰相反,且作者「訪其碑記」要尋「金元舊碣」對於考據之慎重亦與「景物略」不同。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時書,似乎較以上兩書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寧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勅,碑陰則正統十年刊行藏經敕也。碑後有尊勝陀羅尼石幢,遼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記載,性質確實之外,還有個可注意之點,即遼重熙年號及刻有此年號之實物,在此輕輕提到,至少可以證明兩樁事:一、遼代對於此塔亦有過建設或增益,二、此段歷史完全不見記載,乃至於完全失傳。

(七)《長安客話》:「寺當元末兵火盪盡,文皇在潛邸命所司重修。姚廣孝曾居焉。宣德間敕更今名。」這段所記「寺當元末兵火盪盡」,因下文重修及「姚廣孝曾居焉」等語氣,災禍似乎所述僅限於寺院,不及於塔。如果塔亦盪盡,文皇(成祖)重修時豈不還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個大塔,則作者對於此事當不止用「命所司重修」一句。且《長安客話》距元末,至少已兩百年,兵火之後到底什麼光景,那作者並不甚了了,他的注意處在誇揚文皇在潛邸重修的事耳。但事實如何,單憑文獻 ,實在無法下斷語。

(八)《冷然志》,書的時代既晚,長篇的描寫對於塔的神話式來源又已取堅信態度,更不足憑信。不過這裡認塔前傳有開皇幢,為遼重熙幢之誤,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