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緒論 一

中國建築為東方獨立系統,數千年來,繼承演變,流布極廣大的區域。雖然在思想及生活上,中國曾多次受外來異族的影響,發生多少變異,而中國建築直至成熟繁衍的後代,竟仍然保存著它固有的結構方法及布置規模;始終沒有失掉它原始面目,形成一個極特殊,極長壽,極體面的建築系統。故這統系建築的特徵,足以加以注意的,顯然不單是其特殊的形式,而是產生這特殊形式的基本結構方法,和這結構法在這數千年中單純順序的演進。

所謂原始面目,即是我國所有建築,由民舍以至宮殿,均由若干單個獨立的建築物集合而成;而這單個建築物,由最古代簡陋的胎形,到最近代窮奢極巧的殿宇,均始終保留著三個基本要素:台基部分,柱樑或木造部分,及屋頂部分。

在外形上,三者之中,最莊嚴美麗,迥然殊異於他系建築,為中國建築博得最大榮譽的,自是屋頂部分。但在技藝上,經過最艱巨的努力,最繁複的演變,登峰造極,在科學美學兩層條件下最成功的,卻是支承那屋頂的柱樑部分,也就是那全部木造的骨架。這全部木造的結構法,也便是研究中國建築的關鍵所在。

中國木造結構方法,最主要的就在構架(structural frame)之應用。北方有句通行的諺語,「牆倒房不塌」,正是這結構原則的一種表徵。其用法則在構屋程序中,先用木材構成架子作為骨幹,然後加上牆壁,如皮肉之附在骨上,負重部分全賴木架,毫不借重牆壁;所有門窗裝修部分絕不受限制,可盡量充滿木架下空隙,牆壁部分則可無限制的減少。這種結構法與歐洲古典派建築的結構法,在演變的程序上,互異其傾向。

中國木構正統一貫享了三千多年的壽命,仍還健在。希臘古代木構建築則在紀元前十幾世紀,已被石取代,由構架變成壘石,支重部分完全倚賴「荷重牆」(bearing wall)。牆既荷重,牆上開闢門窗處,因能減損荷重力量,遂受極大限制;門窗與牆在同建築中乃成衝突原素。

在歐洲各派建築中,除去最現代始盛行的鋼架法,及鐵筋水泥構架法外,惟有哥特式(Gothic)建築,曾經用過構架原理;但哥特式仍是壘石發券(arch)作為構架,規模與單純木架甚是不同。哥特式中又有所謂「半木構法」(half-timber)則與中國構架極相類似。惟因有壘石制影響之同時存在,此種半木構法之應用,始終未能如中國構架之徹底純凈。

屋頂的特殊輪廓為中國建築外形上顯著的特徵,屋檐支出的深遠則又為其特點之一。為求這檐部的支出,用多層曲木承托,便在中國構架中發生了一個重要的斗栱部分;這斗栱本身的進展,且代表了中國各時代建築演變的大部分歷程。

斗栱不惟是中國建築獨有的一個部分,而且在後來還成為中國建築獨有的一種制度。就我們所知,至遲自宋始,斗栱就有了一定的大小權衡;以斗栱之一部為全部建築物權衡的基本單位,如宋式之「材」「契」與清式之「鬥口」。

這制度與歐洲文藝復興以後以希臘羅馬舊物作則所制定的法式(order),以柱徑之倍數或分數定建築物各部一定的權衡(proportion),極相類似。所以這用斗栱的構架,實是中國建築真髓所在。

斗栱後來雖然變成構架中極複雜之一部,原始卻甚簡單,它的歷史竟可以說與華夏文化同長。秦漢以前,在實物上,我們現在還沒有發現有把握的材料,供我們研究,但在文獻里,關於描寫構架及斗栱的詞句,則多不勝載:如臧文仲之「山節藻梲」,魯靈光殿「層櫨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紹而環句」等。但單靠文人的辭句,沒有實物的映證,由現代研究工作的眼光看去極感到不完滿。

沒有實物我們是永沒有法子真正認識,或證實,如「山節」「層櫨」「曲枅」這些部分之為何物,但猜疑它們為木構上斗栱部分,則大概不會太謬誤的。現在我們只能希望在最近的將來考古家實地挖掘工作里能有所發現,可以幫助我們更確實的了解。

實物真正之有「建築的」價值者,現在只能上達東漢。墓壁的浮雕畫像中往往有建築的圖形;山東、四川、河南多處的墓闕,雖非真正的宮室,但是用石料摹仿木造的實物。早代木造建築,因限於木料之不永久性,不能完整的存在到今日,所以供給我們研究的古代實物,多半是用石料明顯的摹仿木造建築物。且此例不單限於中國古代建築。

在這兩種不同的石刻之中,構架上許多重要的基本部分,如柱,梁,額,屋頂,瓦飾等等,多已表現;斗栱更是顯著,與二千年後的,在制度,權衡,大小上,雖有不同,但其基本的觀念和形體,卻是始終一貫的。

在雲岡,龍門,天龍山諸石窟,我們得見六朝遺物。其中天龍山石窟,尤為完善,石窟口鑿成整個門廊;柱,額,斗栱,椽,檐,瓦,樣樣齊全。這是當時木造建築忠實的石型,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斗栱之形制,和結構雄大,簡單疏朗的特徵。

唐代給後人留下的實物最多是磚塔,壘磚之上又雕刻成木造部分,如柱,如闌額,斗栱。唐時木構建築完整存在到今日,雖屬可能,但在國內至今尚未發現過一個,所以我們常依賴唐人畫壁里所描畫的伽藍,殿宇,來作各種參考。

由西安大雁塔門楣上石刻——一幅驚人的清晰寫真的描畫——研究斗栱,知已較六朝更進一步。在柱頭的斗栱上有兩層向外伸出的翹,翹頭上已有橫栱、廂栱。敦煌石窟中唐五代的畫壁,用鮮明準確的色與線,表現出當時殿宇樓閣,凡是在建築的外表上所看得見的結構,都極忠實的表現出來。

斗栱雖是難於描畫的部分,但在畫里卻清晰,可以看到規模。當時建築的成熟實已可觀。全個木造實物,國內雖尚未得見唐以前物,但在日本則有多處,尚巍然存在。其中著名的,如奈良法隆寺之金堂,五重塔,和中門,乃飛鳥時代物,適當隋代,而其建造者乃由高麗東渡的匠師。

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及講堂乃唐僧鑒真法師所立,建於天平時代,適為唐肅宗至德二年。這些都是隋唐時代中國建築在遠處得流傳者,為現時研究中國建築演變的極重要材料;尤其是唐招提寺的金堂,斗栱的結構與大雁塔石刻畫中的斗栱結構,幾完全符合——一方面證明大雁塔刻畫之可靠,一方面又可以由這實物一探當時斗栱結構之內部。

宋遼遺物甚多,即限於已經專家認識,攝影,或測繪過的各處來說,最古的已有距唐末僅數十年時的遺物。近來發現又重新刊行問世的李明仲《營造法式》一書,將北宋晚年「官式」建築,詳細的用圖樣說明,乃是罕中又罕的術書。於是宋代建築蛻變的程序,步步分明。使我們對這上承漢唐,下啟明清的關鍵,已有十分滿意的把握。

元明術書雖然沒有存在的,但遺物可征者,現在還有很多,不難加以相當整理。清代於雍正十二年欽定公布《工程做法則例》,凡在北平的一切公私建築,在京師以外許多的「敕建」建築,都崇奉則例,不敢稍異。現在北平的故宮及無數廟宇,可供清代營造制度及方法之研究。優劣姑不論,其為我國幾千年建築的嫡嗣,則絕無可疑。

不研究中國建築則已,如果認真研究,則非對清代則例相當熟識不可。在年代上既不太遠,術書遺物又最完全,先著手研究清代,是勢所必然。有一近代建築知識作根底,研究古代建築時,在比較上便不至茫然無所依傍,所以研究清式則例,也是研究中國建築史者所必須經過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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