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挽救藝術家 附 一地草芒露珠燦

詞語粉碎機

人們最初受到的寫作訓練和養成的文章欣賞習慣,再加上整個社會教育的影響,在某些觀念方面造成了模糊不清的後果。比如說「詩言志」,對這個說法從不懷疑,但對「志」的形態與方式卻不曾追問。我們小時候作文常常要有個主題,要分析主題思想,即「通過什麼說明什麼」,最後的「結論」等,這樣一套邏輯關係。這差不多形成了寫作與閱讀的通識。

可是進入文學寫作後又會發現,作品遠遠不是「通過什麼說明什麼」這麼簡單,它要表達的問題好像更多,說明的方式也更複雜。只是由於整個社會的大教育,從小學到大學的作文課,才使人不知不覺或不同程度地陷入了簡單化,把文學特別是散文和小說、詩的寫作與閱讀,都等同於議論文。

即便是多多少少地以對待論文的方式來對待文學作品,都是一種損害,形成理解和詮釋的誤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虛構作品,作者的關懷比評論者預料的要開闊許多、複雜許多。作品不僅不是「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而且很多時候連作者自己都難以講清,因為那是一個渾茫的、難以把握的世界,通常把這個世界叫「意境」。當然,也許用這兩個字去表述還遠遠不夠,這裡只可以感悟。一個文學家用語言去表達根本沒法言說的那一團感知是多麼困難,所以他們會試著把詞語「粉碎」。如果把語言、文字、辭彙各標出不同的長度和體積,那麼它們用來表達最複雜最纖細的感悟世界時,還嫌太大、太長、太粗。有些極細微處,它們的體量無法通過,因而難以運行。所有的字和詞、概念,都有固定的長度和規模,為了進入極細微的局部,傑出的文學家只好把固有的詞語粉碎,變成屑末,以便用來表達(修築)無比細膩的感受世界。

「通過什麼說明什麼」的理念中,文章里的所有詞語都是既定的,是粗重結實的預製件,使用起來既方便又快捷,然而卻離作品所表達的真實有些遙遠。比如小說中塑造人物與講述故事,整個過程中有批判有歌頌有揶揄有諷刺,有諸多傾向,有憤怒喜悅和一些難言的情緒,有許多遊離的部分,有烘托和裹挾,有寓意和嘆息,有莫名之物。整個這一切都需要使用詞語去呈現,而每個詞語的邊界,極可能在具體的語境中悄悄地切換了。

有的寫作者滿足於考慮主題思想,並以故事和人物去表達它。這樣的寫作在一般讀者中也許頗受歡迎,但這不會是好的文學作品。這裡犯了簡化的錯誤:把審美簡化為說明,把詩意簡化為問答。也正因為簡單才容易得到呼應,還可能在短時間內風行。但這一切都不會持久,因為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最終不會擁有大讀者。而只有大讀者才是詩的闡釋者、記錄者和保有者。

一度被很多人追隨的膚淺文字要褪色是很快的,雖然不能簡單地說它們吸引的全是烏合之眾,但這一部分人真的沒有記憶和詮釋能力,他們無法將自己喜歡的文字轉達和擴大,更不能創造性地轉化和想像。他們駕馭不了這個過程。所以只是很短的時間,那些作品的「轟動」就消散了。

傑出的作家只面對細微而敏慧的讀者,他們自己就像一架詞語的粉碎機。

敏感多情

一次寫作是這樣展開的:開始的時候要想一下即將涉獵的對象,一些憤怒和愛,衝動,或明或暗的理念等等。這些東西會牽引一支筆。但是如果一直被它們所牽制,目光也就淺近了,視野也就狹窄了。比如寫一片林子,裡面發生了好多事情,有許多故事,講述者卻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個方向,目無旁視。因為直奔簡單而顯豁的目標,一路匆促中也就忘記了一旁的小鳥,當然也產生不了那種毛茸茸的愛,沒有特異的安慰和感受。沒有時間研究這種小生靈,不會在意它的憂鬱,更看不到兩旁樹葉水滴閃爍,一地草芒露珠燦燦。

昨夜花香逼人,夢中微笑;偶爾失眠的煩惱,頑皮和等待,一切都發生在進入林子之前。悉數記下這些可能過於分散了,不過要看一個人的能力,一個人的把握力。常常擔心這是一種浪費,是耽擱,是分散精力和不務正業。有人認為把所有「瑣屑」都寫上,哪裡還有時間和空間去表達最重要的東西,如恨和愛。且不說這些是否「最重要」,單說過多的「恨」和「愛」,或許也會遮蔽生命中的另一種飽滿、自然和真實。

強烈的道德感對作家至關重要,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力量和價值。但可惜的是,在壓倒一切的抨擊與譴責中,在巨大的道德激情的縫隙中,我們甚至看不到一棵植物,聽不到一聲鳥鳴。這樣的世界是令人懷疑的。我們知道如果是一個正常的人,一棵樹也會讓他感動。

螺殼

在一些地區,作家們因為歷史的或多方面的原因,不得不調整生存與工作的方式,進一步把自己界定為專門家和手藝人。

傑出的專業人士敬業而嫻熟,最終成為大匠,令人尊敬和欽佩。我們許久沒有看到一個超絕的專門家了,所以對高度嫻熟的職業人士無一例外地頂禮膜拜。

可是稍稍退開來看,有一些專門家卻並非一定要鑽入專業螺殼之中。在螺殼裡的也會是二流人物。以文學而論,寫作者大部分由於智力、立場、觀念諸問題,把精力與興趣局限在寫作之內,甚至局限在某一個體裁之內。

這對有些人而言是自然而然的,對另一些人來說就是不可思議的。一個人專註於寫小說,別的不管,一輩子吃定了編故事這種手藝。好像這個專業只要進入、撐開,裡面是很寬大的,像跑馬場那麼開闊。殊不知退遠一些看,它就小如口袋了,而且不透氣。

傑出的專業人士需要是一個全面的、真實的人。專業只是生命的一部分,這一部分與整個生命連接一起才有深刻的表達。還是要說說托爾斯泰,儘管耳朵起繭。這人一生辦過教育,當兵,管理莊園,做的事情多極了。作為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遇到什麼問題就去解決,沒有迴避。寫小說只是同樣投入。蘇聯出版了一百卷的托爾斯泰文集,為什麼這麼多?因為感觸多,對世界牽掛多。裡面的許多稿子寫一遍不滿意,就再寫一遍,《復活》這部長篇的好多開頭都收在裡面了。他看到莊園小學課本不好,就自己編,親自為孩子撰寫了許多寓言故事。他一直在改革農奴制,用心良苦。文集裡面記錄的事情太多了,什麼藝術理論,宗教論述,應有盡有。後來人可以從諸多方面談論托爾斯泰,無論怎麼爭論,都難以否認他是西方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寫小說的不崇拜他,有可能是故意使性子。宗教人士需要極認真地對待他的學說,做教育的也要學習他,做莊園管理的也沒有忽略他。打仗時,據記載他非常勇敢,是戰事內行。這是一個全面發展的生命,文學這一塊只是一個方面的呈現。

一個人把自己塞到專業的螺殼裡,其實很局促,從此人生的恢宏與舒展都沒有了。

謙卑

一個人有效的創造時間不過四五十年,只做紙上事業有些可惜。這裡說一下詩人艾略特傳記里寫到的一些事情。他是現代詩壇的代表人物,離今天的人比較近。一般人都知道艾略特是個了不起的現代詩的開創者,但不一定知道具體的生活細節。艾略特特別喜歡貓,見了貓就挪不動腿,撫摸它,端詳它。他給貓寫了許多詩,美國百老匯一票難求的《貓》劇就是根據他的詩改編的。從他寫貓的詩中可見,這是一個多麼幽默豐富的人。這樣一個人日常做什麼?特別枯燥的工作,在銀行里管理國外金融,每天填報表,跟浪漫的詩意相去甚遠。他還寫小說,戲劇作品也不少。就是這樣一個人,日常生活既平凡又忙碌。

名聲大噪之後,艾略特的詩在美國各階層的影響都很大,甚至連公務員系統里都有好多人開口能誦。就是這樣的一個成功者,卻一直懷疑自己有沒有寫詩的能力和天賦。可見他不是那種小有得手就自以為了不起的人,也並不把別人的盛讚當成鑒定,沒有飄飄然。他在書信里幾次跟朋友說:我懷疑自己沒有寫詩的才能。這樣說不是矯情。有的人不要說有了盛名,就是在一個小地方得到推崇都傲氣十足,哪裡還會懷疑自己的才能?艾略特很樸實,可能有時候寫詩很不順手,覺得很難搞,就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莊子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意思是大家都讚揚你的時候,你也不必過多地肯定自己,大家都責難你,你也不必過多沮喪。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開始,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還會出現,不停地寫,就得不停地解決問題。一個生命如此樸實,就會少受外在因素的影響,獨立思考。一般來說獲得了像艾略特那樣高的世俗地位,那樣大的榮譽,再懷疑自己就不好理解了。但這是真正的詩人,很自我,很樸素。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其實也帶有一切好的勞動者的特徵,總是能夠直面自己的工作,是一個全面發展的、真實的、認真生活的人。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可能是最好的。他在勞動面前是謙卑的,因為他會把探究真理看得高於一切,在人生的各個方面都是這個態度。當他在某個領域獲得了榮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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