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挽救藝術家 遠行之囑

「明天你要趕路,早些睡吧。要說的話是說不完的,睡吧。」

我搖搖頭。真不想離開這張書桌,不想離開姐姐的小房間。我明天就要走了,離開姐姐,去開始一個人的長途跋涉。我害怕這一天,又渴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我是姐姐帶大的,她比我大十多歲。幾天來她幫我打點行裝,說了那麼多的話。我多麼珍惜遠行前這最後一個夜晚。我又一次搖頭:

「姐姐,我在車上打瞌睡吧……讓我待在你屋裡談下去吧,不然我在路上會後悔的。」

她看看窗子,沒有說話。

窗外漆黑一片,也許是樹木和雲彩遮擋了,看不到星光。夜靜極了,一片小樹葉落在地上也聽得見。這樣的夜晚由於有了姐姐而變得溫暖和安逸了,以後的夜晚呢?真不敢想像。我十九歲了,實實在在的一個男子漢,即將開始我的遠行了。這樣的遠行每一個人都有的。在漫漫的路途中,我不知道將會遇到些什麼,但肯定有坦途也有兇險。姐姐對我不放心是自然而然的。她看著我長高了,如今又要親手送我去遠方。我將在路上花掉很多年的時光,這些年裡,我將永遠記住你的聲音。

「你路上常常是一個人。會有人和你結伴,不過大多數時間還是你一個人。要想到一個人走路的難處。你最好記住,今後是一個人了……」

姐姐的聲音壓得很低,完全是一種告別的語氣。

我說:「我不怕什麼。我擔心的是遇到情況想不出好主意。你也說過,我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這也怪我。我總是讓你這樣、那樣。本來這片林子里只有我們一家居住,你活動的地方很大,應該從小磨鍊出很強的生活能力。你很小就會爬樹;八歲那年你敢一個人游到大海裡面……這當然都是能力。不過一個人最重要的能力還是主見,是判斷事情。可惜你從小跟我在一起,我替你做出的判斷太多了。」

「但是,」我有些急促地說下去,「但是我也跟你學會了理解事物的方法呀,比如說我今後遇到了什麼難題,就會想起你是怎麼解決的……」

姐姐的手按在桌上,眼睛閃了一下:「毛病就出在這兒。今後面對那個難題的只是你了。你不妨忘掉我——重新想出自己的辦法。我的經驗只能給你輔助,只能這樣。」

姐姐是對的。我記得自己任何時候都習慣於求助她。比如小時候路口上有一個馬蜂窩,馬蜂老要蜇我。那時姐姐已經從省城的一所師範學校畢業了,因為受爸爸的事情牽連而暫時待在林子里。我問姐姐馬蜂窩怎麼辦?她說可以用火把燎——以後我對付馬蜂也就永遠使用火把了。我笑了。

姐姐仍然很嚴肅。她說:「你要有一個人走下去的決心。我說過,不會有什麼伴兒和你一同走到底的。抱怨也沒有用。翻山過河,還有,一個人走到大沙漠上……」

「那真可怕。」

「沒有水,沒有綠草,連絆腳的荊棘都沒有。如果你走不對方向,就會倒下去……一個人不怕高山大河,就怕沙漠。」

「我帶了指南針呢。」

「走長途的人都帶了。但願它能幫你。不過你可別全指望它呀。不知怎麼,我多少有些害怕它,害怕它耽誤了趕路的人。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撩了一下頭髮,嫌有些悶熱似的打開了窗子。

深秋的涼氣湧進來,姐姐又把窗扇合上一半。

我的背囊放在一邊,它可真是夠大的了。那裡面有一把鋒利的半長刀。她幫我整了背囊,但我偷偷加進了這個東西。我不告訴她,因為怕她因此而增加憂慮。東西太多了,我想扔下一些,姐姐不同意。她說天氣快冷了,不久你就要把棉衣服穿在身上,路上天氣又會漸漸轉暖,那時候就可以扔掉棉衣,行裝也就輕鬆了。我看看背囊,舔了舔嘴唇。我準備明天在車上時將刀子翻找出來,放在易取的地方。背囊里還有一些姐姐不知道的小東西,我必須帶上它們;也許依靠了它們,我才能更好地走完我的旅程。

姐姐看了一眼背囊說:「你真要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可是你也該走了。父親離家的時候比你小得多,他走得格外艱難。父親看不到他的兒子離家了……」

我忍住了什麼,但後來還是打斷她的話:「姐姐,我求你不要再提父親了。你知道我恨他。」

「知道。我這幾天沒提父親一個字。可是我還要跟你說父親,我要說,只跟你說一次。因為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把話藏在心裡。你知道我跟你一樣恨他,不過上路之前不跟你好好談談父親,我會難過……我們都把父親藏在心裡,今天晚上讓我們說出來好了。」

不知由於氣憤還是怎麼,我的身上有些顫抖。父親死了,他的墳就在林子里,我每一次進林子都小心地繞開它。他生前走遍了半個中國,關於他的一生我敢說永遠都是個秘密。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說他是個好人,所有人都肯定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被指定為最危險、最醜惡、最反動的一個男人。他受盡了折磨之後也就死去了。然而他生前是家庭中的暴君,別人折磨他,他就折磨妻子和孩子。就因為他的緣故,我們被人從城裡驅趕出來;但任何一個像樣的村莊都不允許我們去居住,最後只能住在林子里,由林子邊上的一個村莊負責懲罰我們。媽媽、姐姐和我受盡了屈辱,我身上帶著別人留給的傷疤,也帶著父親擊打的印痕。我身上疤痕累累……我用乞求的目光逼視著姐姐,那意思她當然會明白:讓我忘掉他吧,讓我輕鬆地上路吧!

姐姐盯著我。我明白她要說什麼:你忘得掉嗎?!

我低下頭去。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管怎麼說,父親是個走過千山萬水的人——他走過了,而你才剛剛開始。他的後半截路全在林子里了,我們扳開樹棵和茅草,找找他的腳印,這也許是應該的。他生前絕對不許我和媽媽追問他的歷史,可是他高興了,比如喝了酒,自己就會講。有些話我永遠也聽不明白,問媽媽,媽媽也不知道。他的話讓我搞不懂。他後來讓我們跟他叫『老紅軍』,非這樣叫不可。」

父親喝醉了酒就讓我們那樣叫他。有一次我不叫,我說:「不,你不是『老紅軍』,你是……」他一巴掌把我打得鼻子冒血。後來姐姐為了我,一聲連一聲喊起了「老紅軍」——父親,他眯上了血紅的眼睛,哈哈大笑著騎在一個白木凳上,一手握著酒瓶。那會兒我還卧在草地上,血濺了手上、衣服上……我閉了閉眼睛。

姐姐突然說:「我現在倒想,他真是一個老紅軍。」

我猛地站起來:「胡說!他到過陝北嗎?他長征過嗎?沒有!可你……你怎麼了姐姐?」

「我覺得父親說的不是醉話。記得他臨死的那個晚上嗎?他躺在床上,嘴裡吐著白沫,咕噥了些什麼誰也聽不清。媽媽伏在床上,極力想聽懂什麼……爸爸就這樣和媽媽挨得緊緊的去世了。我叫著爸爸,問媽媽他臨死說了什麼。媽媽的眼淚掉下來,用手擦去說:『你爸爸說,他是個「老紅軍」。』」

姐姐的話讓我回憶起那個可怕的夜晚。我也記得媽媽的話,但我不會相信父親。我搖了搖頭。那個晚上,村子裡專門管理壞人的瘦筋領了一幫真槍實彈的民兵遊動在林子里。他們在暗中監視我們,怕我們在一個人垂死掙扎的時刻做出什麼。父親死了,母親哭著,用手使勁捂著嘴——瘦筋不允許這個屋子傳出哭的聲音。我真害怕想那個夜晚。我說:

「讓我們談點別的吧,談……就談那個詩人。」

姐姐的臉紅了一下。她點點頭:「他這個冬天就回來了。他的刑期滿了。真不知道他這會兒成了什麼樣子。」

「他一出獄就會跑到林子里的。一定會的。我真想他,一閉眼睛就能想出他的模樣。」我這樣說著,完全為了讓姐姐高興。但我說的是實話。

那個詩人是姐姐的同學,他在那座小城裡時愛著姐姐,後來就跑到林子里來。他的一條腿不知何時受過傷,一拐一拐的。由於他老在林子里出沒,瘦筋認定他是海中泅上來的特務,就率領民兵包圍了林子。詩人在突圍中與一個持刀人搏鬥,把對方傷了,被判為無期徒刑。姐姐這幾年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花在他的身上,為他辯護上訴,終於使詩人減刑。詩人已經在獄中度過了六年。我最後一次見到他,記住了那雙有些深陷的大眼睛和堅硬的方額。關於他的回憶能帶來特殊的溫暖,我相信在最艱難的時刻,我和姐姐都是靠思念這個人才獲得一點希望和安慰。

「我把他的那本詩抄了一份放在你的背囊里,你在路上不要丟了。到了你不喜歡的時候,你就寄給我——我不敢說你一輩子都會喜歡他的詩……」姐姐很平靜地說。

我點點頭:「記住了。不過你的詩我也一起帶上吧,你知道我喜歡。」

「它不值得帶,什麼多餘的東西都不能背著上路……你以後如果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就要來信,我把他和我的新詩一塊兒寄給你。」

我不吱聲了。我多麼想見一見詩人再走。可是那要等到冬天……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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