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挽救藝術家 給畫院副院長信

也許您對我的推薦和請求感到有些荒唐。您接著會原諒地一笑,因為我是您的朋友,還是一個門外漢。不過我拒絕您的寬容和諒解,因為我要更固執地堅持說:他是一個藝術家。

我的判斷願意迎接一千個大藝術家的挑剔,甚至願意等候你我都難以親睹的時間的考驗。是的,他是一個註定了要把自己的一輩子交給藝術的人,是在人叢中閃閃發光的一個人物,一個只需用肉眼就可以鑒別出來的藝術家。

您看了他的作品也許會拒絕他。那樣可真是太悲慘了。拒絕過他的所謂藝術家已經不止一個了,但願您可不要去湊熱鬧。您拒絕他的理由我會想得出,那就是您會認為他的技巧尚不圓熟。如果是這樣,我將無言以對。

不過我很快會直言不諱地問一句:對於一個藝術家、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在他獲得巨大成功的諸多因素中,屬於技術方面的東西到底有多少?不錯,您會說一個人在技巧上的磨鍊也許要花費一生的心血——但最終決定他是不是一個藝術家的,恰恰還不是這一切。決定的東西在於他是不是一個獨特的生命。生活會自然地賦予這個生命很多很多,這個生命於是就成長起來了。反過來,一個人只要接受刻苦的嚴格的訓練,常常都會具有圓熟的技藝。而以技藝相傳的,只會是一種行當,或叫做一種職業。而藝術,我的天,你能叫她是「職業」嗎?

世界上有什麼還會比藝術更好地體現生命的衝動和力量;有什麼比藝術還會更貼近生命的本色和原力?

對於一個藝術家,他不能容忍從職業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工作,因為那樣就包含了一種侮辱。而這一切正是別人所不能理會的。

我正是從以上的意義去鑒別藝術家的。我有我的原則,堅定不移。技術方面的眼障頃刻坍塌,我不相信我自己莫辨真偽。我也許是一個低能兒,但我不能不忠於一種質樸的真理。於是,我只能毫無顧忌地向您進言:請您將世俗的一切偏見拋到一邊,做一次勇敢的人,伸出雙手去迎接一個有燦爛前程的人。

他的境況簡直令人不能相信,可以說是步履維艱。他像很多藝術家一樣,無法維護自己正常的生活。我想這方面的緣由您會理解。現在需要您做的是扶持他一把,儘可能地把他迎接出來。我想他在您的身邊會工作得很好,您四周的人也較能接受他,因為大家都在搞藝術。在這個世界上,我想他是最適宜於栽培在您這樣的花盆裡,如果他在您這裡也不能落腳,那真是令人悲哀。正像很多後來被公認的藝術家們一樣,他現在還剛剛開始,一無所有,您當然要去看他的畫,那是他的作品。您看吧,您可能一下子喜歡上了。不過他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您見了這個隨便的、有幾分拖沓的小夥子,見了他的憂鬱的眼神、薄薄的缺少血色的嘴唇、說話時有些顫動的嘴角,您會感到一陣隱隱的震動。

一個真實具體的年輕人站在了您的面前,讓人不敢正視。

他可以區別於您所看到的一切人。而這之前也許您很少見過這樣的情景。不是嗎,生活中那麼多人,人流洶湧,面孔陌生,但您會漠然地一眼掃過。他們身上缺少真正能夠觸動您的一點什麼。這就是說他們太平淡了,似曾相識,缺乏更深層的陌生感。您沒有感受到更具體的一個人,這個人是從土地上生髮出來的,帶著豐富的汁水,欣欣向榮,而絕不是一個乾枯的標本。他的任何像植物身上的茸毛和枝蔓都沒被修削,完整無缺。他沒有被打扮、被修飾,與身邊的那一群無法調和混淆——您一眼就記住了他。

誰來鑒別他呢?讓洶湧而過的人群去攜走他嗎?不,他們會自然地淘汰他,認為他是一個在未來的路途上連累別人的人。他站在那兒,極度孱弱,赤手空拳。可他對於人間的困苦特別敏感,見了悲傷和不平就會唱一曲撫慰的歌、抗爭的歌。他純潔無瑕,一輩子也不會飲酒。幾乎所有的空餘時光都被他牢牢地抓住了,他在那時刻里傾聽天籟。您是個藝術家,我們的友誼也許很獨特。我差不多等於手扯手地將他引到了您的面前。

您來鑒別他吧。

原諒我的衝動。也大概說了不少大而無當的話。不過那是我心中的諫言。現在我想,為了能把他儘快地調出那個荊棘窩,您只要讓他進畫院就行。您看一個畫院中有多少雜七雜八的事情?他做什麼都可以。

如果一開始就調來搞專業,恐怕周圍會議論的,反而行不通。我們這兒的畫院有一個門市部,經營書畫紙硯,工作人員都是從待業青年中招來的,大多是女孩子。您那個畫院是否有類似的地方?如有,楊陽去賣書畫也很好。他在業餘時間會學習畫畫。您是搞國畫的,但在藝術上一定也會給楊陽很多幫助。

原單位放他走也是一個問題,這方面我正找人幫忙。他們不放他走主要是想捉弄他,讓他精疲力竭,而絕不是喜歡他賞識他。這種勒索當然令人無比憤怒,不過我相信不會持久的。我正設法通過一個局長去解圍,如果奏效,他就可以調出來了。因而找一個好的接收單位就變得迫切了。他如果再調到一個類似影院那樣的地方就徹底毀掉了。

您如能調他去畫院,他的生活將發生重要轉折,也許一生都難以再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說起來太可惜,七七年剛剛恢複高考制度時他只差一點沒考進省藝術學院,但他的成績可以上中專藝校。一位美術老師看過他的畫,斷言這個楊陽肯定是藝術學院的料子,不要貪眼前小利進一所中專。楊陽於是放棄了一個機會。後來當然藝術學院沒有考上,原因與上次相同,文化課的分數偏低。

有個事情倒值得告訴您:楊陽在中學時曾參加過一次地區級畫展,中央美院的一位教授看過他的畫,說楊陽的天賦極高。他現在仍與教授有通信關係。

您對楊陽很感興趣,這使我獲得了某種安慰。您問他與影院經理如何釀成了這樣深的矛盾,我卻無法使您得到滿意的回答。我的另一個朋友也問過這個問題,並親自去看過,同樣沒有結果。您怎麼也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呢?我又怎麼回答您呢?

當然,我明白一個接受單位總要關心這一類問題的。不能糊糊塗塗地調一個人來。

但這個問題連楊陽自己也回答不了。他至今鬧不明白經理為什麼那麼恨他,處心積慮地要折磨他。最近經理又有了對付楊陽的新點子,就是讓他專門負責打掃場子——廣告畫讓鄰近一個工廠宣傳科的人畫。這使楊陽不能容忍,與經理大吵了一架,接著病了好多天。楊陽在那個區里不用說是最厲害的畫家了,這會兒卻連畫廣告的資格也沒有,這種侮辱太過分了。

我曾多次研究過他們之間的癥結在哪裡,但都搞不明白。我現在只能假設經理這個人有一種折磨人的癖好,是個虐待狂。不折磨別人,他就無法平靜自己。我曾經聽人說過鄉間有一個狠毒的老太太,一生富貴,晚年令人咋舌。在告別人世前的五六年里,她殘酷地蹂躪身邊的人。她可以一夜一夜不睡覺,監督跪著的使女,讓她頭上頂個瓷碗。她發瘋似的指使四周的一切,讓整個大院里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奔波,別人不準大聲說話,不準笑,連腳踏地都不準發出咚咚的聲音。離她十幾丈遠的一個長工夜裡打呼嚕,她讓人把他趕緊扼死——人們把長工偷偷趕跑,回來稟報說已經埋掉了,她這才舒了一口氣。她要喝雞湯,但不准許別人宰雞,而是讓人把雞縛了翅膀和雙腿遞給她,由她親自擰斷雞的脖子。她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也該記上一筆,因為這是絕無先例的。她大口呼氣,眼看就不行了,兒媳抱著孩子說:「快哭奶奶!」小孫子伏在一張鬆弛的老手上,這隻老手抖著,卻越收越緊,死死攥住了一隻嫩嫩的小胳膊。小孫子疼得大哭,老手還是不松。一家人嚇得喊起來,好不容易才把她的手扳開,見她已經過去了。再看小孫子的胳膊,留著深深的指印,有好幾處流出了血。

這就是那個老太婆的故事。有些人年紀不是特別大,心態與她卻差不多。他憎恨一切比他鮮活的、真切的、生動的東西。任何東西以任何方式展示出美麗的姿態,都要引起他的刻骨嫉恨。要與他平安相處,也許只有裝出一副臨近死亡、畏畏縮縮、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不承認生命的規律,也不知道自己的來歷,想像金石那樣的剛勁不朽。他是世上最愚蠢的人,卻要用這種愚蠢的刻度去統一一切。人類不能沒有歌唱,就像綠色中必然要綻開鮮花一樣。有些人喜歡寂死無聲的世界,這樣他的嚎叫才會顯得驚天動地。你要讓那樣的人震怒是十分容易的,也是自然而然的。你的血液只要是鮮紅的、滾燙的,只要還在奔流,他就不會容忍。這種恨看起來像是無緣無故的,但這種恨恰是最為可怕的。我之所以找不出經理與楊陽矛盾的緣由,其原因就在這裡。為了什麼事情鬧到了勢不兩立、一個偏要將另一個制伏制死呢?誰也說不上來。

寫到這兒我想與您討論更多的問題。比如說,為什麼有人雖然也享受著藝術成果,但卻常常對真正的藝術家表現出莫名的怨艾?這種怨艾甚至滋長蔓延,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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