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挽救藝術家 給局長朋友信

我本來要去你那兒,但這裡有事走不開。寫信也一樣,我想你會重視這件事的。我此刻的心情很急切,懷著這麼一線希望。我接到了一位好朋友的信。他原來曾和我在一起工作,幾年前調到了你們市裡的一個區電影院。從信上看,他現在的處境糟透了。我心裡很難過,但又幫不了什麼,只好求助於你。你離他比較近,更重要的是,文化局局長是你朋友。你跟局長講講,讓他隨便關照一下,哪怕是去個電話也會好一些。總之,你看怎樣好就怎樣辦吧。真難為你了。

他叫楊陽,今年二十七歲。他畫油畫,怎麼說呢?說他畫得多麼多麼好,大約你會嘲笑我。不過我講出真實的感受,也就是我感覺得到的這個人,大約你不會取笑我。他幾乎沒有發表作品,也許只發過一兩幅黑白插圖也說不定。先後考過兩次省藝術學院,沒考上。他的事一直使我耿耿於懷,我怕他這樣的人對付不了如今的生活。簡單點說吧,我認為他是一個藝術家。

或者這樣說,如果不出更大的意外的話,他肯定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我想像的意外大概有兩方面。一方面是他這樣的性格不能取得周圍的諒解,他又接受不了來自環境的各種刺激,接下去性情更壞,形成一種惡性循環。那時候他身體也糟了,精神也垮了。一句話,他完了。另一方面是他如果恰恰處於一個特殊的時代——這個時代有一個不識好賴藝術、不識大才的毛病,可以叫做藝術的瞎眼時代。這種時代無論其他領域有多大成就,但就精神生活而言,是非常渺小的、不值一提的。這種時代往往可以扼殺一個藝術家,使他鬱郁萎縮,最後在藝術的峰巔之下躺倒。總之,他差不多也完了。我現在還來不及為這一方面擔心,你知道,我擔心的是前一個方面。

他在那個小影院里畫廣告畫。那兒其實什麼都上演,你知道這種場所是弄錢的。主要是武打片,偶爾也演演小戲、雜技和魔術。楊陽倒不在乎這些,他反正只是畫廣告罷了。據他信上講,他的廣告畫在四周是有口皆碑了。不過是否對影院的利潤產生積極影響他倒沒提。你知道他過去在省里工作,後來得了病,病得較重,需要人照料,就要求回老家。那時候可能是疾病的影響,他顯得急不可待,恨不能立刻調回去。我對他說,你來省城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要走也不用那麼急,再說病也穩定住了。我的意思是走也可以,但要聯繫一個好點的單位。他說自己目前能到一個搞藝術的部門最好了。他說到這上面就發出「嘖嘖」的聲音。他說如果能上區文化館什麼的,也很棒。我給他聯繫過幾個地方。有個文學期刊需要美編,我就推薦了他。可後來沒成。人家找畫家看了他的畫,說不行不行,他的畫連造型都不準。再說又無學歷。接著又聯繫了幾個類似的單位,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楊陽。他萬念俱灰,又想起了自己的病,就急急忙忙地聯繫了老家的幾個單位,收拾行裝了。

現在講起這些我真後悔。我應該攔住他才好。因桌子也會發生衝突。我不敢說有很多人喜歡他。領導一次次批評他,連一些毛小子也要找茬兒訓訓楊陽,再跟領導彙報說:「我們又批評楊陽了!」……差不多所有人都嘲笑他的畫。人們似乎不能容忍在這樣一個大機關工作的人在紙上畫來畫去的。要說的太多了,總之是他該離開這兒。他走的那天,我和愛人起早去送他。記得那個秋末的夜晚,下了冰涼的雨,我們一路都踏著殘破的落葉。

那個市的文化局並沒有讓他搞專業。他們推脫說文化館的人員超編,讓他去電影院畫廣告。楊陽沒有太多抱怨,幹得挺來勁。除了畫廣告,他還要打掃衛生,抓逃票的人,等等。他儘管不太情願,但總還是按影院經理的要求幹了。事情糟到如今這個地步他也鬧不明白。經理一天到晚對他吹鬍子瞪眼,罵得非常難聽。他有時真認為一個人剛開始搞藝術,無論如何還是待在大城市要好一些。那時候我更多地考慮到他在這個大機關的窘境,考慮到他的疾病。我想他離父母畢竟近了,那樣會好得多。在這個大機關里,搞藝術的人天生就不能容身,各種煩惱都匯攏到你這兒,使你招架不住。楊陽當時二十多歲,剛來這個機關時也不過十幾歲。他怎麼得了這麼重的病,我完全清楚。他也許真該走,回到他那片土地上去。也許他回去了,病也就徹底好了,我心裡渴念著會發生這樣的奇蹟。老家來函,同意他迴文化局工作,具體工作待定,大約要到文化館畫畫之類。楊陽高興得很,似乎這一生的問題都有了著落。我當然也鬆了一口氣,替他慶幸。你知道,在這兒他會徹底給糟蹋了。他似乎特別不適合在這樣的一個環境工作,因為他實在受不了。經理讓他干這干那,稍不如意就是一頓怒斥,還扣掉他的獎金,故意羞辱他,不讓他畫畫。你可能不知道,藝術天分很高的人往往有極強的自尊心。經理想方設法折磨他,還說:「比你個熊樣兒強的我不知制伏了多少,你算個什麼玩意兒!」影院里分配宿舍,故意讓他提要求——他與好幾個修理影院房屋的民工擠在一起,身上爬滿了虱子,他要求換換地方。經理哈哈大笑,說行行行。結果是新宿舍沒他的份,還把民工中最髒的一個老頭子塞到了他們已經極端擁擠的屋子裡。他沒辦法,只得設法求人找了一間民房。那兒離影院稍遠一點,經理就偏讓他做夜班守場子,還要趕早班打掃衛生。只要來晚了一步,那就一定要大會批評,扣發獎金。楊陽要求調走,經理說:「沒門。」楊陽連起碼的自由都失去了保障。有一次他母親病了,從另一個區里打來電話,辦公室的人接了,說一聲「楊陽不在」,「砰」的一聲就扣了。他還常常丟信,有一次就從廢紙簍里發現了我給他的信。

最奇怪的是楊陽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經理。他真的不知道。我回想一下他在省里工作的情形,發現當時他對領導的厲聲厲色也常常表現出迷茫。他好像什麼也沒做錯,又什麼都錯了。

大體情況就是這樣,你或許會根據這些找到一點辦法。注意,聽說經理與文化局局長也是朋友,不要在局長跟前說經理的壞話。你只說楊陽還小,不懂事,望他們照顧一下就行了。我不知道你與經理跟局長誰關係更深一些?總之你會找到適合你的角度的。也許這些在你看來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千萬幫幫忙,你相信我對他的判斷吧,他需要你的手,真的。

信悉。你信中問楊陽與經理矛盾的根源在哪,這可得讓我好好想想。不錯,你只有找到根源才能對症下藥。楊陽的來信又多又長,我曾竭力從字裡行間分析著,問:到底為什麼?

看樣子經理是下決心要折磨折磨他了。這決不是一般的矛盾。楊陽說自己平時太拖拉,不會待人接物,甚至是沒有給經理送禮,等等。我想這些都可能釀成矛盾,但不會是關鍵。他們之間肯定還發生過什麼更大的事情,不然對方不會這樣想方設法去整一個涉世尚淺的年輕人。我的每一封信幾乎都要探根問底,想找出癥結來。他的來信只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什麼剛到影院時給經理畫了一幅像,畫得太像,惹經理不高興啦;什麼有一次見經理愛人在街上扛著一塊纖維板沒有幫她一手啦。我知道這是被我的信逼急了,他挖空心思追記下的。怪可憐人的,看來他真的搞不明白。

有一次他來信中無意間流露出這樣一件事:經理的女兒從師範學校放假回來,曾去看過他的畫。她長得不錯,真不像是經理的女兒。她來了兩次,那副神氣他很討厭,等等。我看了心中一動:是否因為戀愛婚姻問題傷害了領導呢?你會明白,這個問題有時是很敏感的,特別是基層一些幹部,自尊心都是很強的。比如說如果經理的女兒對楊陽有意,而經理也有這個想法,那麼楊陽不理睬,拒絕了,經理就會覺得受了侮辱。發展下去,楊陽工作中是吃不消的。這都是我的假設。我後來直言不諱地在信中問了楊陽,問他有沒有這種情形——經理方面直接提出的,或者僅僅是暗示出來的。我讓他不要急於回答,最好是仔細想想,想想他的女兒那天都說了些什麼,以及經理在他面前是怎樣議論自己女兒的。更主要的是影院其他工作人員有沒有人在他跟前說起過經理女兒,並有過試探性的話?楊陽停了些日子才回信。他差不多完全否定了這種可能性。只是他又如實地追認了關於別人在他面前議論那個姑娘的幾句話——那天中午他正和兩個人在影院門口安放廣告牌,經理女兒從一邊走過去了。其他兩人都是經理的小耳目,很受重用,可他們這會兒遠遠打量著,說她的黑褲太緊了。楊陽信上寫:「總之,他們說得很下流,我沒法告訴你。」

楊陽是個非常靦腆的人,十分內向。我曾經擔心他永遠學不會與女孩子相處。我不相信一般的姑娘會去愛他。他長得很瘦,背好像永遠挺不直。我那時常用一隻手頂住他的腰椎,用另一隻手使勁扶他的胸部。他笑著,說:「真是的。」那大概是說這樣沒用吧。他幾天里也笑不了幾次,好像永久地思考著什麼。可是他如果笑起來,就會真正地笑一次——我從沒有見過比他笑得更真更純的人。那雙眼睛完全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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