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半島文化的奇特

半島文化的奇特,外邊人也許並不十分了解,他們很容易用魯文化去代替它。其實它是基本獨立的一種文化。不了解這種文化,就不會理解東方文化中最神秘的那個部分。半島文化中的「怪力亂神」並不是虛構出來的,而是一種現實。

一個人不可能只對一個方面注意和牽掛,而是會對生活中的許多方面做出反應。作家的過分專業化並不自然。我在寫作方面是追求自然而然的,即真實地表達內心,內心裡有感動,就會寫出來。

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必定有其地域性,這幾乎沒有什麼例外。有的地域性弱一點,有的強一點。地域性不能強力追求,它應該是自然而然的。過分地追求所謂地域性,可能也是不自信的表現。一個半島出生的人,自然具備了半島血統,這些一定決定著他的音質及其他。

評論家是讀者的一種,他們往往更明晰更理性。但他們畢竟做著不同的工作,各有其規律和重點。作家比起評論家來,往往像英國評論家伯琳所說,只是一隻「刺蝟」,這種動物只知道一件事;而評論家則是「狐狸」,它知道許多事。作家一般會安於做一隻「刺蝟」,「狐狸」做不了。

同時代的文學朋友給我很大啟發,他們用出色的勞動鼓勵和啟發了我。經典對我的幫助很大。現代主義的作品我也喜歡,不過現代作家總願意從沒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來,這常常讓人沮喪。魯迅重讀很多。現在寫得少讀得多,在閱讀中尋求享受,能寫就寫一點。主要時間還是在半島地區,平時比較忙,寫作時間太少。

作為一個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已經寫了四十多年,足夠蒼老了。寫作者有一個問題:一部作品寫得越是讓自己滿意,越是擁有讀者,超越自己也就越是困難。一部好的作品等於往自家門前擺放了一塊很大的石頭,擺了太多,再要出門就困難了,更不要說走遠。這裡是說不能重複原來的故事,不能重複原來的形象,甚至連語言都很難重複。一個作家要追求個人的語調,就像我們聽音樂,要進入這部音樂作品,就要找到這個音樂家自己的「調性」,一個作家找到自己的「調性」是不容易的,也就是所謂的形成了個人的語言。在個人語言這個總的「調性」裡面,還要有起伏有變化,總是一個調子下去,就完不成新的作品了。

不講人物塑造的困難,單講尋找一個作品獨有的語調,都是極其困難的。好的作品會有不變當中的變,這包括語言。「不變」可以作為作家長期養成的個人的總語調,但具體到一個作品,為了服從這個作品敘述的需要,還需要走入一種全新的語調,這就困難了。

文學是語言藝術,輸掉語言,這個作品什麼都不是。我們經常聽人講,說哪個作家寫得很好,就是語言不好,粗糙。這是外行話。語言不好怎麼會是一個好作品?輸掉了語言,什麼都不存在了,因為一切都是通過語言呈現的,一切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無盡的意味、神秘的造境,所有微妙的東西,都從最小的語言單位里開始實現。

我們經常講文學閱讀,現在往往被扭曲了,變成了一般化的文字閱讀。將文學閱讀混同於一般的文件報紙去翻閱,是進入不了的。要進入文學閱讀,首先要進入一部作品和一個作家獨有的語言調性。文學只有一個語言的門,沒有任何其他的門。我覺得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找到一本書所獨有的語言「調性」。這對我來說是一次挑戰。

現在的數字時代,能夠進入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閱讀,不像想像的那麼簡單。很多書大家都覺得特別好,看了以後被迷住,有的讀者卻覺得根本讀不下去,後者的要害問題是沒有文學閱讀的能力。什麼是文學閱讀?文學閱讀有一個最基本的條件,就是能夠享受語言。看戲劇要享受唱腔,文學閱讀則是享受語言。有多少讀者在享受語言,就有多少文學讀者。所以作家心目中裝的是文學讀者,希望他能夠享受語言。相信任何一個有理想、有志向的寫作者,一定是為能夠享受語言的那一部分讀者精心準備大餐的,只想讓他們大快朵頤。

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牽掛比較多,會把這些牽掛寫出來。作家在這種回顧、總結、目擊、抒發的人生狀態里,也很有意義。人們常說作品之間要拉開距離,不斷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其實不要講超越,要想改變一點,不重複自己就很難了。在不斷創作的時候,既要找到獨特的語調,還要找到嶄新的故事和人物。有時候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新的感動。要找到新的感動,它有可能是某種思想,某種說不清的意境,或是某個特別有趣的形象。更多的是一個綜合的吸引,覺得完全不同於過去的作品,不同於以往的感動。這個新作品值得花費全部的激情、集中所有的興趣和時間去好好經營。

粗糙的作品,往往是作者憑藉自己的寫作慣性往前滑行的,那是無趣的。一個優秀的作家非常厭煩重複自己,而是要挑戰新格局、新境界和新故事,找到嶄新的特異的語言,這種工作才有幸福感和享受感。如果把寫作想成一種高智力活動,那麼挑戰越有高度、越險峻、越陡峭,也就越刺激,個人得到的心靈回報也就越大,這就是享受了。

一個好的讀者一定會投入,一個好的作者肯定也是。有人可能問,難道還有作家在寫作時不投入嗎?當然有。不投入不是因為他採取了現代主義的冷漠,故意要與文字保持那樣的一種關係,以產生新異的美學特質。這裡說的不投入不是指這個,而是個人生命品質里缺少把精力凝成一個點、像激光一樣具有穿透力、把最真實最強烈的情感投射出去的那樣一種能力,簡單講,不投入就是沒有激情。何來激情?怎樣和自己寫的所有人物,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人物,都深深地命運一共。一場寫作就是漫長的歌哭相隨,忍淚入心,攥緊雙拳。比如《古船》中兄弟連續幾萬字的辯論,當時覺得就是自己投入了這場沒有盡頭、沒有勝負的辯論。

有人會問,這樣投入太不超脫,怎麼保持理性?沒有理性何以結構?何來思想?完全被情感牽著走,走入一片迷茫的情感森林,不是要迷路嗎?不,強大的理性始終要伴隨強大的感性,那洪水般的激情要有一個堤來保護,來固住,不讓它沒有邊際地漫流:堤內感情的洶湧澎湃就是傑作產生的一個條件。

我以前說過,一個好作家有兩顆心特別寶貴:一顆童心,一顆詩心。好的作家給人的突出感覺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複雜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一些複雜的思想問題、哲學問題、文學問題,在世俗層面上很是天真。作家希望擁有這兩顆心,它們永遠不要離去才好,不然就寫不好純潔的、天真爛漫的故事,也寫不好複雜的鉤心鬥角。用一顆單純的詩心來擁抱這個世界,才會對世界的不同角落看得特別真切和深刻。如果是非常複雜和陰暗的人,就會覺得一切都見怪不怪,它們對作家構不成擊打,留不下什麼痕迹。寫兒童作品,與寫《獨藥師》這樣的作品需要的力量是一樣的,需要的激情是一樣的,需要的感情是一樣的。總而言之,需要真摯的力量。如果作品失敗了,許多時候是情感出了問題。

作家在窮困期、奮鬥期,情感往往非常強烈。成名以後,再沒有貧困潦倒、掙扎奮鬥了,情感也不如過去了。情感是有力量的,這種力量是沒有邊際、深不見底的,它可以投射到很遠,具有極大的穿透力。離開了情感的力量,其他種種的技法,什麼閱歷和才華,都失去了基礎,終將變得廉價。情感不是為了創作而存在,而是一個真實的人需要存在的。

《你在高原》中寫了許多流浪人,山裡面、林子裡面各種各樣的人。我也有過一段不算太長的遊盪生活,那個時候很孤獨也很好奇,在一個好奇的年齡。我走過很多地方,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比如山裡的獨居老人、流浪漢,還有愛好寫作的人。個人的文學資源也來自那一段遊歷,它雖然時間不長,但給我寫作的援助卻是巨大的,後來的機關生活、城市生活都不能替代,很是寶貴。

我生於半島,而且是「半島上的半島」:膠萊河以東地區。那裡有漫長的海岸線,大小島嶼散布在遠近海中,白霧繚繞。它與一般意義上的山東半島是大不一樣的,是齊文化的發源地,而不是魯文化佔主導的地方。齊文化是中國人比較陌生的,究竟會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理解那裡(半島上的半島)的文化,還是一個問題。特別在文學審美方面,一般來說還缺乏對於這個半島特別而系統的詮釋。這些可以是自覺的,也可以是不自覺的,比如我以前就是這樣。現在是數字時代,全球化了,文化平均主義的趨向越來越嚴重,這對於藝術而言是一個大不幸。越來越多的人漂在藝術的淺層和表面,比如從受教育的程度上看普遍提高了,卻有可能連最基本的文學閱讀能力都不具備:在語言藝術面前麻木不仁、不辨好歹。文學的地域性是重要的,它在許多時候決定了藝術性,因為喪失了地域性的文學往往是淺薄的,沒有了個性特徵。

每年夏天對我來說都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我對四季總是很敏感。出生的那個地方,就是膠東半島地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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