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經歷粗糲的生活

到現在還是沒有讀

前年在香港一個大學講課。有一天做班訪,需要先講一點。那一天沒有事先溝通,一進門,看到講台上的大標題為「談談張愛玲」。題目已經寫在那裡了,可是張愛玲的作品一個字也沒看,沒有讀過。可能他們覺得這個班訪不是一個正式的演講,也不是上課,只隨便出一個題目就可以。還有,他們覺得任何作家對張愛玲都是熟悉的。因為港台這裡說的最多的現代作家就是張愛玲,幾乎成為最重要的一位了。所以當跟大家很坦率地講沒有讀過張愛玲時,下面馬上發出一片「哇」。在大陸這裡就不會是這樣,沒有讀過張愛玲也很正常。

就閱讀來說,有那麼多作品和作家供選擇,所以很多人不一定讀過某個作家。不過張愛玲在大學裡讀者很多。可見在這個年齡段,她的影響還是很大的。沒讀張愛玲是一個缺憾,不是一個優點。當時就想,回去一定拿出專門時間仔細讀一遍。可是回到大陸以後,到現在還是沒有讀,每天庸庸碌碌地忙下去。這些事情都比讀張愛玲重要?也不見得。為什麼會這樣?這個年齡段的許多作家對讀張愛玲不覺得那麼迫切。

有一種很神秘的射線

寫作生涯快四十年了,一個重要的現代作家沒有讀,這是不可原諒的缺失。讀書不太重視輿論和潮流,只憑個人感覺:哪個作家有可能是重要的、急需的,一定會馬上去讀;大街上怎麼談論,可以不放心上。這可能是代溝問題。

一位好朋友對一個武俠作家熟得不得了,全部作品都讀過,說那是一個大師。根據朋友的推薦,幾部最好的都找來放在書架上,可到現在為止還是一個字也沒看。生命很神秘,漢語文字元號是保存這神秘的一種,哪怕印得拙劣,擺在那裡仍然有一種召喚力,一種很神秘的射線會投放出來——跟人做靈魂的溝通,暗暗發生作用,它看不見,但的確有。有些書總也不讀,可能是靈魂不搭界的事。

有的書別人沒有講過,或者只在哪個地方看到幾句介紹,但一下就能感到它是重要的,馬上就去閱讀。寫作者的敏感是很神秘的——有時候面對用力推銷的強調,就是產生不了一點吸引力。沒讀就沒有發言權,根本不是說好或不好。比如前幾天在文摘雜誌上看到一本書出版的消息,就是E.B.懷特的《人各有異》,馬上找了會網購的人買了一本。書到後什麼也沒幹,一口氣把二十多萬字都讀過了。這本散文集里最好的一篇還是他的代表作《重返緬湖》,就寫那個鹹水湖,他帶著孩子到湖邊去玩,玩的過程中想起自己像孩子這麼大的時候,父親帶他來這裡玩的情景:划船時,某些動作真像當年的父親,還有湖的景色,全都一樣。這篇文章妙極了。這本書讓人印象深刻的也就是五六篇。

人對漢字這個符號敏感,有時就是幾個字、一句話,就可以知道它的重要,就一定要讀。有時候一本書放在那兒,還沒有看,與它的關係就結束了——總認為可能有一天會讀,但那是以後的事了。書和人的關係真是奇特。

有時候就像家族密碼

桌子上有一本雜誌,大學社科版的學報,翻了一下,許多題目真是煩瑣和晦澀,讀起來彆扭極了。這些研究可能生僻了點——不過研究什麼、要說什麼,在題目上直接寫出來即可,為什麼會這樣?很可能作者與語言的樸素而敏感的關係還沒有建立,所以不得不藉助其他。實際上最樸素的才最有力量,最簡潔的才最有力量。文章的華美與深刻,是從內部泛出來的,而不是外在的一點裝飾。這些題目說不通又通,可能都是翻譯過來的外語的對應,這個對應又很難找到合適的字和詞,所以很生硬。如果它造得好,就會在漢語言里得到承認,這個辭彙就會慢慢入土,紮根和成熟,然後其內涵外延,整個邊界就清楚了,算是活了,可以用了。大家都知道統一度量衡的道理,如果對方的一兩不知等於我們多少分量,彼此怎麼交換?辭彙正是這樣,要等待它成熟之後才可以廣泛使用。如果這個詞還是生僻的似是而非的,只是與洋文硬性對應,我們還是沒法用。一些詞用了二十年也不會成熟,因為它從誕生之初就有問題。作家韓少功在翻譯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創造了一個詞,叫「媚俗」。這個詞大家一看就理解,知道它的邊界在哪裡、包含的意思是什麼。有的辭彙是在很小的範圍內流通的,像什麼「能指」「所指」「解構」「建構」「波譜」「除魅」等,都不太好使。「文本」這個詞我們常常用,但大多數時候是不必的,說「回到文本」,和「回到作品」沒什麼區別。儘可能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去掉,表達才會更有力量。大學教育有時候就像家族密碼一樣,要傳下來,就要依據家族譜系。比如西方的某類文學理論教育,一定是先告訴批評的方法,而不是怎樣欣賞和閱讀作品。先掌握秘宗,而後再論其他。這樣就一定會將作品放在方法的框子里,整個工作也就與作品無關了——建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其學術價值肯定是怪異的。

直接講明白就好了

一個孩子非常可愛,長得白白胖胖濃眉大眼。他在高中的時候談文學作品,悟性極高也極敏感,會把最有價值的部分一下抓住。他抓住了作品美的本質,即便他人沒有看過這個作品,經他的語言表述也會受到打動和感染。這種能力是天生的,還沒有被學術傷害。但是後來他考了一個有名的學校,大學放假回來再談文學,視野開闊了,知道的作家作品的名字也多了,只是再也不像過去那麼靠譜了。能有這樣一個過程,將來也許會變得更好。當他本科讀完了再回來談作品,就更隔了。當順利地讀完了研究生,兩三年下來之後,也就只剩下滿口的怪詞了,「能指」「所指」一樣不缺。這個孩子基本上毀掉了。其實無論擁有多麼高深的知識,還是要貼著作品走,它必須建立在對作品的感動和欣賞之上。學校的環境強大,它的整個氛圍、包括空氣里都是那樣的一種東西,無處不在地教導人,形成一種改變的力量。幾年後在歐洲的一個學術場合又一次見到這個孩子,已經是海外就讀的博士了,而且再次找到了名師。當然要談文學,結果發現一切更糟,幾乎沒有幾句話可以聽得懂。怪極了,雖然他說的是漢語,但字和片語合起來就不懂了,什麼「空間的轉向」,「向度總體性視域」。這孩子學問大了。那會兒儘管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惶惑,但有一點還是清楚的:他在胡說八道。

家裡人為這個孩子花了這麼多的錢,代價多大,從小學、初中再上高中,從中國到外國,該是多麼好的一條學習道路。最後成了這樣:白白胖胖,戴著眼鏡。跟過去不同的是,眼鏡腿由一條黑色的尼龍帶子連起來,像耳麥的連線。儘管如此,還是有些惋惜。他這一輩子都回不來了,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將來他會是學貫中西的學者,是來往於中外的文學教授。

我們談作品,不妨採用更樸素好懂的語言。「空間轉向」,「二度歸范視域場態」,這到底要說什麼?當然,我們不能狹隘地看待學術研究,因為它的道路是寬廣的,方向是多重的,縱橫交錯的學術之路任人選擇,可以有自己的偏好、自己的方向。西方的體系可以借鑒和學習,解剖邏輯實證這種功夫和傳統絕對有用,對於中國藝術的感性把握,散點透視等會起到補充的作用,是另一條道路。中外的這種不同,就像中醫和西醫一樣,不能肯定一方而完全否認另一方。但這裡有一個前提,就是要質樸求實,要建立在對象的把握之上。不能因為採取了西醫的辦法,就完全忽視了人的存在,因為一切方法都是為人服務的,說到底還是為了診療。

一個東方人把西方的那一套辦法全拿過來,要花雙倍的力氣而不是省卻力氣。不能為了省力就搬弄一些古怪的詞藻,最後把大事耽誤。不要說做研究生,將來做了老師成為很有學問很有影響的學術人物,也是一樣的道理。現在報刊上不停地發表的某些文章,拿來翻一下題目,頭都發矇。隨便抓一本大學的學報,其中都有不少題目讓人不懂——儘管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內在的神秘力量

作品和作品不能取代,因為一個生命在不斷演化,演化的過程中有一部分增加了,比如說社會經驗、生活的各種複雜性——閱歷增長了,這些方面也會增強。但是那種青春的勇氣,那種衝決力有時候會減弱。年輕人什麼都不怕。人老了以後有他的長處,經驗多了人也複雜了。他的思想可以變得更深刻;但是就文學而言,單純本身也是深不見底的,而不只是「思想」才深刻。單純和勇氣,這些都可以成為藝術深度。作家年輕的時候寫了很多短篇,後來為什麼短篇寫得越來越少?因為短篇更需要生命的那種凝聚力,要凝成一個點。這時候生命的飽滿度要強,就像短跑一樣,要求人的身體在短時間內集聚的能量更大、衝刺力更強。它講究的是速度,整個人的骨骼、肌肉在一瞬間發揮到功能的最高點。心臟、血管、神經系統,都要好,這才能短跑。短篇對於作家來說就像一場短跑。有人不重視短篇是不對的。真正懂文學的人是重視短篇的。所以如果一個作家很成熟了還在不停地發表短篇,這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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