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坷垃叔這一天沒有按時回宿舍來。羅寧到「信訪辦」去找,人家早已經關門了。他又在附近的街巷找了找,仍未見人。他突然想到老人是手持拐杖走到這座城市來的,那麼也很可能再手持拐杖走回去。想到這裡他感到心頭一陣灼痛,就急急地朝前奔跑起來。

到哪兒去找呢?

天就要黑下來了。羅寧跑在路上,不斷地責備起自己來。他想他不該老是讓老人一個人去那兒靜坐,可是他又沒有別的辦法——老人非堅持天天告狀不可,而他又必須上班……他焦急中突然想起個辦法:回宿舍把他們幾個都喊出來,大家分頭去找一找!他趕緊往宿舍跑了……

推開門,竟是艾蘭一個人坐在床邊,見他進來了,急忙站起來問:「告狀那個老大爺沒回來吧?」羅寧說對呀!他在哪兒?艾蘭說她下班時見一個老頭子坐在市委大院門口,好多人勸他都勸不走,她問他是從羅寧那兒來的吧?老人家又像點頭又像搖頭,嗚嗚嚕嚕也聽不清。她不放心,就跑來了……羅寧說那肯定就是了。

他們向市委跑去。

果然有個老頭兒坐在大門前面,望著一片暮色,盤腿坐在那兒。他的身邊就是那根拐杖……他們扶起老人,一遍遍勸說著,老人才肯挪動步子。老人說:「一個月!一個月!……」羅寧開始不明白:老人剛住了一個多星期啊。後來他突然想起坷垃叔是一步一步走來的,這才明白過來……他攙緊了老人家。

宿舍里的火繩早已熄滅了。這使羅寧想起老人會是一天沒有吃飯,就讓艾蘭給老人做飯。他給坷垃叔點了艾棵火繩,又對在嘴上把它吹旺。滿屋裡都是艾香了。

坷垃叔吃著飯。艾蘭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像一個主婦那樣地料理飯菜了,當她點燃了一個小煤油爐,在自來水龍頭上涮著刀鏟時,心中竟然一陣幸福和激動。坷垃叔吃飯時,她就在一邊看著。

坷垃叔吃過了飯,站起來,一動不動地看著羅寧和艾蘭,嗓子低沉地說一句:「我告姜洪吉啊!」

羅寧和艾蘭點點頭。

羅寧給他點著了煙,看著他滿意地吸了一大口……羅寧的眼睛有些濕潤。

「黃沙淤過來,又淤滿哩。我就用土筐往外提,一筐一筐……咳,咳咳!……」

「你聽聽,他就這樣說,沒人能聽明白。他走了一千多里。就為了來說這幾句話嗎?」羅寧難受地對艾蘭說。

艾蘭稍稍有些驚訝地看著老人。她說:「是不是坷垃叔就是來告『黃沙』呢?『姜洪吉』也許是黃沙的別稱——鄉下常有很多古怪叫法,比如管月亮叫『婆婆』……」

羅寧被她新奇的推斷驚住了。他久久地望著她。但他還是搖搖頭:「『姜洪吉』是人名,他們的村頭兒……」

坷垃叔吸著煙,看著兩個人說:「一個月!黃沙又淤滿了……」

羅寧勸說著:「坷垃叔,你來一趟多不容易啊,不用急,我們一邊找人,閑下來一邊陪你玩玩、看看。我們還要進戲園子……」停了會兒羅寧又說:「我已經多少年沒有回老家了。我放假的時候一定回蘆青河去。你還領我上河灣,到柳林里逮鳥……」

羅寧有些神往地看著坷垃叔:「小時候你領我穿過柳條行子,你趴在裡面不出來,我急得哭了。蟈蟈一叫,我又去逮蟈蟈了。可你又在那邊唱了。一邊是蟈蟈叫,一邊是你唱,我不知到哪邊好……坷垃叔還記得你怎麼唱吧?還記得吧?……」羅寧看著老人,輕輕地哼起來:

大肚兒蟈蟈兩頭尖,

做嘛不喜歡?

知了窮知了,

蟈蟈兒唱個秋天。

汗水熱來露水涼,

蟈蟈兒在葫蘆上面……

……

坷垃叔聽著這歌唱,慢慢把煙桿兒從嘴裡拉出來,一動不動地舉在腮邊。他的眼睛望著窗外,僵住了一般。這樣停了一瞬,突然那隻舉煙桿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滿是鬍鬚的嘴巴張開,張得老大,啊啊地也唱了起來。老人的詞兒吐不清,只是唱著:

吁嗚啊兮呼啊兮呼,

嗚啊嗚啊呼啊依哉!

么嗚嗚歟,

依嗚嗚歟,

啊啦啊嗚啊啊,

嗚嚕兮嗚嚕兮依嗚啊哉!

……

坷垃叔坐在小床上,瘦乾乾的身軀硬硬挺立,頭顱昂著,那雙眼睛顯得焦干焦干。這歌聲一句也聽不明白,又好似清清楚楚的。這像歌唱嗎?這像哭訴啊,嗚嚕嗚嚕的老年人的哭訴啊!

嗚呼兮嗚呼兮,

嗚啊啊嗚啊嗚呼!……

不,這還是歌唱啊,歌聲無比悲愴。老人把幾十年的日子全唱進去了,誰說聽不清詞兒?壯年時候一聲吶喊,震得屋樑也嗚嗚嗡嗡。什麼時候聽不清詞兒了呢?這悲愴的歌聲啊,唱得人心裡顫顫,心裡酸酸……

羅寧低著頭,轉過臉去。他再也不想聽了,不想聽了。他只在心裡問,歌聲可以代替告狀詞嗎?歌聲可以代替一個老農民的起訴書嗎?

嗚呼兮嗚啊啊,

啊嗚嗚啊嗚嗚!

……

艾蘭聽著聽著有些驚懼,她像求救似的尖聲喊道:「羅寧!……」

羅寧也像坷垃叔一樣地望著窗外,他望到了什麼呢?羅寧!

坷垃叔不唱了,汗水突然順著額頭,順著鬆鬆的頸肉流下來。老人大口地喘息,手裡的煙鍋鬆鬆欲脫……艾蘭開了窗戶,遞過一個毛巾。她勸老人歇息吧,歇息一會兒。

坷垃叔看著艾蘭,重新咬住煙鍋了。他吸著煙,眯上了眼睛。他咳著,咳著,疲倦地仰卧在床上了。

羅寧一直望著窗外。羅寧!

艾蘭走過去,吻了吻他的英俊的額頭。羅寧輕聲問一句:「你聽過這種歌嗎?」

「沒有。」

羅寧沉思著:「我們倆的差異也許就在於:我從小聽過這種歌,而你沒有……」

「也許真是這樣……」

「我們的生活太安逸了。我們沒法兒去經受一種心理上的苦難歷程。我們太不了解苦難了,艾蘭。我一想起坷垃叔一輩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就感到自己太渺小!……我想了想,我有時忙忙碌碌的,與坷垃叔他們的幸福沒有絲毫關係。我為我的庸俗感到難堪。想到這裡,我也就明白一點了,明白我們之間的矛盾實際上牽涉到了一些非常嚴肅的問題。我也講不清楚,不過我只知道不能夠跟你妥協……我們實在不是一點脾氣性格上的差異,實在不是。我們有些地方是根本不一樣的。我好像明白了這麼一點點……」

艾蘭抽泣著:「我今天也明白了。我知道我們的分居意味著……最後的分離……」

羅寧的手在她光滑的頭髮上撫動著,搖搖頭:「不是這樣。如果我堅信自己是個無私的、真誠的人,或者堅信自己是在向那個目標前進的人,那我就敢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知道我十分愛你。我幾天不見就想念你。但我最終會戰勝或者消融你身上的另一些東西——那時候,我就會感到一種特殊的幸福……」

艾蘭擦著淚花:「也許……你最後會得到那樣的一種幸福……」

羅寧從坷垃叔的荷包里捏出一撮煙末來卷了,點上吸了兩口,咳嗽起來。他不得不拋了這支喇叭煙。他坐在了坷垃叔的小床上:「我們分開這段時間,有那麼多人來『關心』。『好心人』可真多。這也說明了好多問題。咱們的事隱隱約約觸動了好多人心底的那根弦吧……我們把什麼給丟失了,可是我們這一段兒在不停地尋找……」

「我們都在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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