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夥子吃過了冰激凌,並不想馬上回宿舍去。初夏的大街有一種奇怪的、蠻喜歡人的情調。不在這樣的夜晚出來走一走,那可算是吃了大虧。走在大街上,鼻孔里呼吸著這座城市的溫溫乎乎的、多少透著點下水道氣味的空氣,你會覺得生活那麼充實。有多少人深夜不歸,一堆一簇地待在馬路旁邊,發出一陣陣快意的笑聲。生活真是有意思極了,他們不笑就沒法傳達出這種意思。有多少小夥子穿了牛仔褲,斜背著一個桶式旅行包,懶懶散散地往前走著。他們得意地把左手撐在包的背帶上,嘴裡不停地嚼著什麼。其實他們的家就在附近,每天晚上背上這種包去街頭走一走,才感到幸福。包里有兩瓶汽水或是兩片麵包。他們其中的一個或是兩個,還老是夢想著買一把吉他。吉他的聲音賽過一切,他們都這樣認為。有多少姑娘穿了紫紅色的長裙,戴了項鏈,兩手端在胸前往前走著。兩手抬這麼高,手上又沒有老繭,只有指頭上的戒指在閃光。這種戒指只值兩元錢,可是也能在路燈下閃閃發光。她們走得都很慢,極力做出憂鬱的表情。可是高跟鞋很難習慣,走起來一跺一跺的,多少有點像老婆婆的模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城裡人不願睡覺了。」

「也就是這幾年的事。」

「好看的光景太多了,睡覺多可惜!」

「睡覺不如跳舞。」

「也不如喝啤酒。」

「舞票太貴。這得想個辦法。」

「辦法好想,舞伴可難找。」

「找那些穿紫紅裙子的姑娘。」

「她們的手端在胸口那兒。」

「那就是隨時準備做舞伴兒。」

「哈哈哈哈。」

「有個副市長請舞伴的姿勢真好看。」

「也就是鞠個躬吧。」

「鞠躬時左手得按到胸口那兒。」

「多麻煩!」

「前一段機關上舉行舞會真多。」

「跳舞真是好買賣!」

「再前一段專抓跳舞的。」

「那是因為他們亂跳。」

「亂跳亂跳,戴上手銬。」

末尾一句碰巧押了韻,三個人開心地笑了起來。他們難得這麼高興。三個人一塊兒在大街上遛,像那些背筒子包的人差不多,多少有點像流浪漢。他們上班時在不同的三個科,領導上可真會分配:同學三個分在了三個科。羅寧也是他們那個學校畢業的,可他高一級,也年長几歲,又是結過婚的人,就另當別論了。最不同的是羅寧在校時當過班長,他們也就經常笑嘻嘻地管他叫羅班長了。開始的時候四個年輕人睡在一個集體宿舍,高興了就胡扯一會兒,痛快痛快。

羅寧比其他三個人都有福,娶了部長的女兒。他們這個部最大的幹部就要算部長了,可羅寧就好意思娶他的女兒。那會兒三個人備了一桌好酒,鄭重地給大哥敬酒。

小弟吳楠敬大哥一杯。

小弟田長浩敬大哥一杯。

小弟秦榛敬大哥一杯。

田長浩長得黑瘦,走起路來習慣於大仰著身子,外號田二爺。田二爺敬酒時也是這副模樣,惹得人們一陣好笑。秦榛戴一副黑框眼鏡,面孔白凈,文質彬彬,誰也想不到他是幾個人中最「無賴」的一個,敬酒時發誓要做羅寧的連襟,也就是說他要把艾部長的第二個女兒搞到手。吳楠默默地碰了杯,默默地喝下去。

吳楠想的是幾個老同學就這樣一個個地離去了,很快就被這座陌生的城市消化掉了。

羅寧到部長女兒那兒去了。他不常回原來的宿舍里來,因而誰也不知道他生活得幸福不幸福。艾部長的女兒叫艾蘭,是另一個部的打字員,十分漂亮。他們不會不幸福吧。可是一年之後,羅寧常回集體宿舍里過夜,再後來乾脆連被子和洗涮用具也帶來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三個人敬酒那會兒的勁頭沒有了,相視著吸涼氣。但不久他們又高興起來,他們發覺這樣也很好嘛,這樣就又和原來一樣了。周圍的一切都是這座城市的氣味,只有他們的宿舍還是那所師範學院的氣味。

他們從那所學院的大門裡出來,本來是該著去教書的。可是組織、人事部門特別對他們做了一番考查,讓他們從政來了。他們於是就成了這座城市的成員,成了一幢漂亮的機關大樓的工作人員了。生活真有趣。他們到熱天的時候,愛穿短褲,愛穿方格和長條的背心。可在這幢大樓上,就很少見這樣的裝束。人們都穿一條薄薄的灰制服長褲,穿一件雪白的尖領襯衫。為什麼?不知道。後來終於有人指出他們這樣子不夠莊重。他們也不得不脫下背心和可愛的短褲。可他們上學和上學以前就是這樣穿的。他們愛隨身背一個帆布挎包,可大樓上的人都提一個黑色人造革面的手提包。不久,辦公室的同志就發給他們一人一個這樣的皮包。他們於是也提著那樣的包進進出出了。

他們後來都發覺這座城市把他們身上原來的那股味兒給搞走了一些。可是一有機會他們就想再搞回來。

這是一場較量。

他們走在夜晚的大街上,穿著背心和短褲,全身放鬆,都感到了十分的愜意。他們常常這樣出來遊盪——他們喜歡稱這為「遊盪」。他們再也不板著面孔了,再也不兩手按在寫字檯上端坐著了。整個的城市這會兒也不再板著面孔了,好像到處都笑嘻嘻的,顯然是另一副面孔。霓虹燈在笑,賣冷飲的老頭兒在笑,他們三個也盡情地笑。他們這時都不約而同地可憐起羅寧來了:婚姻不幸倒也罷了,這會兒還要守著一個胡言亂語的瘦老頭兒。說到這兒,他們又爭論起那個老頭兒是否有精神病的問題了。

田長浩田二爺堅持說是精神病,秦榛也說肯定是。而吳楠說,如果那也算精神病,那麼咱們大樓上的多半兒人也都算精神病了。他的話有些費解。

有一老一少蹲在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下,借著路燈在忙活著什麼。他們走了過去,一老一少就像沒有見到。

兩人在下圍棋。小傢伙只穿了件長背心,光著屁股,當然露著那東西,十分可愛。他走一個子兒,老頭子聲色俱厲地喊了一聲:「過分!」小傢伙又換了一個走法,老頭子仍像剛才那樣喊了一句:「過分!」小傢伙於是把手往背心上搓了兩下,重新走了一個子兒。老頭子這才不吱聲了。

一老一少一盤棋,透著一種奇怪的氛圍。他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之間誰也不懂圍棋。可是都覺得有意思。最後是田二爺長嘆一聲,走開了。大家問他為什麼嘆氣,他說:「很多該會的東西我們一點也不會。可是很多不該會的東西我們做得爛熟。」秦榛聽著,咂了咂嘴巴,評價道:「充滿了辯證法!」

到底是圍棋還是長浩的話充滿了辯證法,其他的兩個人不知道。他們也沒有去問他。

最高的商店大樓上,舞會大概進行到了高潮。紅綠燈飛快地閃動,音樂強烈無比。這個樂隊的陣容大概非同小可。樂器中有不少大號,大號連連,如同在召喚人們衝上前去。那是一處當代文明的高地吧,一幫子青年往上涌去。大樓外面的人嫉羨地盯著三樓閃動的紅綠燈,有人還罵咧咧的。他不是罵商店辦舞會,他是罵舞票這麼快就售完了。那人正罵著的時候,田長浩笑了。他笑這音樂變得十分熟悉起來,原來是「文革」時期的一首歌。秦榛知道他笑什麼,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那時候的歌節奏感強,稍稍改造一下最適合跳舞用了。『下定決心』『東風吹戰鼓擂』『什麼鑰匙開什麼鎖』『打虎上山』,改造一下都是好舞曲。」吳楠也笑了。

有一個賣瓜子的小夥子走過來挑戰了。開始商店門前這些人還以為是來賣瓜子,就沒有理他。可他慢悠悠地將車子推到人堆里之後,舉起一個手槍模樣的東西說:「五分錢一看!」

立刻有人掏出五分錢,湊到「手槍」的「槍眼」上看了一會兒。「看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很多人都問他。他微笑著,並不作答,愉快地往一邊走去了。於是人們紛紛掏出兜里的五分錢了。吳楠也掏出了錢,剛一遞過去,那人就把「手槍」對準了他。吳楠將槍筒撥開說:「我買瓜子!」那人很不高興地放下「手槍」,捏給他一撮瓜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些穿紫紅長裙的姑娘們在一個小攤跟前排起了隊。這終於引起了三個人的注意,走過去一看,原來在進行「激光無痛打耳眼」——攤子前掛了一塊牌子,上書:最新科學,無癢無痛,千載難逢,過時不候。姑娘們一個一個挨近了,去享用這最新科學了。只見那人也舉起一個手槍模樣的東西,對準耳垂,就是一槍!耳垂果然無血濺出,姑娘果然沒有喊疼,倒是笑吟吟的。

正看著,秦榛用手觸了吳楠一下。吳楠抬頭順著秦榛指示的方向一看,見到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姑娘。她沒有排在打耳眼的隊伍里,只是湊近了看著。她是艾蘭。

艾蘭也見到了這三個人,就向他們笑了笑。

艾蘭往一旁走幾步,站在了一棵梧桐樹下。「這麼晚了還不睡嗎?」她問走來的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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