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女人在歐洲

他們也是我研究的對象

因第二次世界大戰而變成的一道滋味難辨的雜和菜:柏林,確切地說,是西柏林到了。

我走出機艙,迎面碰到的是史賓格朗架在肩上的攝影機,一挺重機槍似的瞄著我。在他身旁,還有一位助手,舉著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人的照片,以「驗明正身」。

我很不自在,差點用手把面孔遮起來。因為那場景很像克格勃被驅逐出境,或一大宗海洛因走私案破獲,或策動某起政變的嫌疑犯被法院提審……

除了我們本人,他還拍攝了我們在傳送帶上的人造革手提箱。

根據我的經驗,一個人只有在成為至聖賢哲後,他用過的一個勺子或坐過的一張椅子等,才會花那麼多膠片拍攝下來,供後人膜拜和追念。如此這般,只能說明聯邦德國的大眾傳播媒介對中國作家前來參加西柏林「地平線藝術節」的重視。

除「藝術節」的工作人員外,三月份在北京會見過的諾瓦克、彼得·施奈德,以及我的小說《沉重的翅膀》的譯者阿克曼,也來機場迎接。

我乘施奈德的汽車前往下榻的旅館。汽車由阿克曼駕駛,施奈德因酒後駕車,剛剛被吊銷駕駛執照。

阿克曼開車,如理髮師剃頭用了一把不太好使的推子,理出來的頭髮就像狗啃的一樣。他的剎車頻繁而突然,每次剎車,眾人都得猛然往前一栽。對此他解釋道,他在上海工作兩年,很久沒開車了。

阿克曼前我們一天,乘其他航班到達西柏林,他不敢與我們同乘CAAC航班,據說這次發給他的翻譯獎,獎金只有五百馬克,而CAAC航班的往返機票,不但比其他航空公司貴出許多,還很難買到。

紅燈,我們大家又往前一栽。在等待綠燈的時間裡,我瀏覽街景。西柏林夜生活的時間,可能比聯邦德國任何一個城市都長,大約持續到午夜後的一兩點。此時只有十一點多,街上自然燈火通明,人們遊興正濃。

這時,有個男青年探頭弓身,往我們車裡左右張望,我以為他認識我們車中的某人,誰知他張望後便轉身離去,在一棵樹下,以一瀉千里之勢,撒了一泡尿。我記得在美國隨地大小便是要罰款的,西柏林不么?既然他能如此痛快淋漓,又何必往汽車裡張望?噢,也許他在瞧車裡有沒有警察。車上的人,個個安之若素,我也噤聲不語,否則是我的教養不夠。

很快到了旅館。大廳及酒吧都很富麗,住房卻比不上北京的建國飯店,價錢可不含糊。所以阿克曼說,他只能在這個旅館住兩個晚上,房租太貴,明天就搬到朋友家去。阿克曼一點也不小氣,可以說比我見到的好些洋人,都大方慷慨。

安頓好之後,和諾瓦克、施奈德、阿克曼、史賓格朗,在旅館的酒吧聊天。

「我們離開北京後,你們在背地議論過我們吧?」施奈德問。他有一張農民般結實的臉。

「沒有。不過我說過,這種會見,只能使我們彼此的了解,停留在一個非常表淺的層次上,倒不如有機會,多做個人接觸,也許還能就我們的創作,進行深入一些的討論。」我又反問:「難道你們背地議論過我們?」

只見諾瓦克和施奈德激烈地交談了幾句。阿克曼說:「倒是他們之間,背地裡互相議論很多。」

我理解。天底下的文人,大多如此。

施奈德對我說:「不過我和你吵過一架。」

「是嗎?我沒有這樣的印象。」或許他把辯論當做了吵架,總之我一點不記得有過這樣的事情。

「那好,我希望永遠不要和你吵架。」

怎麼會呢,樸實而誠摯的施奈德!

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飛行,使我精疲力竭,可我們還是談到午夜一點。和外國朋友相識,能有再次見面的機會,似乎就有老朋友的意思了。

本以為在西柏林期間,可以和在北京相聚過的德國朋友多一些接觸。但是第二天一睜開眼,我便身不由己,被各式各樣的記者「切」成碎塊了。

我至今仍感遺憾,給我和諾瓦克、施奈德、阿諾爾德、庫賓接觸的機會太少了。

就是在不多的幾次相聚中,也因白天過度疲勞,或東西方習慣的不同,未能暢談。

聯邦德國著名評論家阿諾爾德、作家施奈德,以及阿克曼請我等人在飯店共進晚餐,剛剛談到大家有興趣的問題,如稿費、讀者來信(其中有無求愛者)、性文學(他們也認為沒什麼意思)、作家當官後的苦惱等等,我卻在席間睡著了。這顯然敗了大家的興,阿諾爾德見我困得實在可憐,便建議聚會到此結束。迷迷瞪瞪回到旅館,被旅館旋轉門狠狠夾了一下還不覺。第二天早上才發現,腳背上一大塊青斑。

還有一次,施耐德在家中舉辦晚宴招待中國作家代表團,同時還請了不少西柏林文藝界的名人。剛剛吃完甜點,中國人就起身告辭了,而有些客人則剛剛來到,他們是為了飯後的交流而來。雖然施奈德極力挽留,大多數人還是離去了。事後施奈德以為這煞費苦心張羅的晚宴,有什麼不妥之處,我解釋道,在中國,宴會到了上甜點的時候,就表示到此結束了。

記者們會不會知道,當我成為他們筆下人物的同時,他們也將成為我筆下的人物?

記得在西柏林接待兩位從奧地利電台趕來的記者時,我稍稍透露了這樣的意思。他們惶然問道:「你會把我們寫得很壞嗎?」

怎麼可能!他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六月十二號晚上,聯邦德國駐華文化參贊海頓先生,為中國作家代表團赴西柏林之行,舉行了招待會。

客廳不大,來賓約有四十餘人。人多,每個人又都在說話,聽得就很吃力。還有人揚聲大笑,其聲嘹亮如母雞下蛋後的歡唱。於是人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以致把耳朵塞到說話人的嘴巴底下,也難以聽清楚對方的談話。

我的後背和後腰,不時被他人的胳膊肘或服務員手上的托盤,杵上一傢伙。

通向陽台的門窗全都關著,冷氣也沒開,客廳成了一個悶罐車廂,四十多個人,就是四十多個散發著熱量的小火爐。

客廳中間,一塊被汗水濡濕、又高又大、藍白條相間的後背很是醒目。

我在犄角找了張椅子坐下,不一會兒,那個濕後背,也滿臉是汗地在我身旁坐下。

問過我的姓名後,他用中文說:「噢,我知道。」

「貴姓?」我問。

「瓦格納。」

「好記。」我想到了作曲家瓦格納。

「不過,我和那個瓦格納沒什麼關係。」他的腦子轉得很快,一下就跟上了我的思路。

我注意到,他領帶上的那個結子,已經不在喉結下老老實實待著,而如項鏈墜般,懸在胸口。他用食指挑了挑胸前的「墜兒」,說:「這個東西,沒什麼意思。」

「你何不取下它呢?」

「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

我還沒看清楚怎麼來怎麼去,他脖子上的領帶,瞬間就沒了影兒。

「我不喜歡這種招待會,站著,吃一點兒吃一點兒,沒什麼意思。我喜歡消消停停地坐著,正正規規地吃。」他停了一下,又補充說,「我的中文不行了,我剛從日本回來,在那裡待了十年,只說日本話。」

「在日本有何公幹?」

「記者。我是《法蘭克福彙報》的記者。」

「你喜歡日本還是中國?」

「我喜歡中國,不喜歡日本。」

有了前面的對話,便知他這樣說,並不是因為面前坐了一個中國人。

「為什麼?」

「日本人很有禮貌,可是很難和他們交朋友。在中國卻可以交到朋友。」

「你在中國有朋友嗎?」

「當然,我在北京大學念書的時候,同宿舍的『楊』就是我的好朋友,他常常批評我。」這時,他揮了揮粗大的拳頭,做了一個出擊狀,「……還這樣。他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我正在找他。」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等你從德國回來了,咱們談談文學好嗎?」

在我回答別人一句問話的當兒,他像他的領帶那樣,迅速地消失了。

從西柏林回來後,我又見到了瓦格納,但是他沒有和我談文學,而是大談外交公寓的耗子。

「我剛搬來的第一天,房間里除了一部電話機,什麼傢具也沒有。那天晚上,我正在打電話,房間里也沒開燈,只見一團黑東西,極快地向我躥來,我猛地一跳,讓過了它,它鑽進牆角就不見了。」上面的每句話,都像演活報劇那樣,用形體動作表現出來。「後來才知道,那是一隻老鼠。每天晚上,它都在我的書房裡,啃我的稿子。」他側過頭,用右側的虎牙做啃噬狀,並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

可以想見,那是一隻對新聞業充滿興趣的耗子。

「有一天,我看見它跑進了廁所,立刻把廁所的門鎖了起來。我在門外,一會兒開燈、一會兒關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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