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種顏色可以塗上時間的畫板

一直在路上狂奔,兩眼狠盯前方,很少擠出時間回頭。

《無字》完成之後,好像到了一個較大的驛站。這裡總有一點兒清水可以解渴,有個火爐可以取暖,有塊地界可以倒下歇腳或是打個盹兒也無妨。

在疲於奔命和短暫的停歇中,漫長的生命之旅就這樣一站、一站地丈量過去,今次猛然抬頭,終點已然遙遙在望,更加一路跌撞過來,心中難免五味雜陳。

可人,總有開始了斷的一天。

有計畫地將書櫃里的東西一點點取出,一天天地,最後自會取出所有。

一堆又一堆曾為之心心念念的文字,有些竟如此陌生,想不到要在回憶中費力地搜索;有些卻如不意中撞擊了塵封於暗處的琴弦,猛然間響起一個似是而非、不成調的音符……

突然翻到一九八三年女兒唐棣翻譯、發表的幾首詩,不過二十年時間,那些剪報已經發黃、一碰就碎,還不如我經得起折騰。

其中有墨西哥作家、詩人馬努埃爾的一首詩,他在《那時候》這首詩中寫道:

我願在黃昏的夕照中死去,

在無垠的大海上,仰面向著蒼穹。

那裡,離別前的掙扎將像一縷清夢,

我的精魂也會化作一隻極樂鳥不斷升騰。

…………

我願在年輕時死去,

在可惡的時光毀掉那生命的美麗花環之前,

當生活還在對你說:

「我是屬於你的。」

雖然我深知,它常將我背叛。

如此動我心扉——卻並非因為它隱喻了我的什麼心緒。

詩好歸詩好,但以何種方式或在何時離去,並不能取決於自己,這種事情往往讓人措手不及。

清理舊物,只是因為喜歡有計畫的生活——真沒有白在人民大學計畫統計系混了四年。

也算比較明智,知道這些東西日後不能留給他人收拾。

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具有那樣的價值,能夠成為文學人的研究對象,這些東西只對我個人有意義。而文學的未來也未必燦爛,這種手藝與剃頭挑子、吹糖人等等手藝一樣,即將滅絕。

照片早就一批批地銷毀。因為銷毀一批,還會有新的一批來到。

人在江湖,難免輪到「上場」的時刻,一旦不可避免地「上場」,大半會有好心人拍照,以便留住值得紀念的瞬間。

相對「時間」而言,又有什麼瞬間值得永久紀念?

何況到了某個時刻,拍照人說不定也會像我一樣,將舊物一一清理。

不要以為有人會將你的照片存之永久,除非你是維多利亞女王或秦始皇那類歷史教科書上不得不留一筆的人物。

頂多你的第三代還會知道你是誰,到了第四代,就會有人發出疑問:這個怪模怪樣的人是誰?

這就是我越來越不喜歡拍照的原因,因為之後還得把它銷毀。

信件和書籍卻拖延到現在,畢竟有些不舍。

尤其信件,銷毀之前,總得再看一看,也算是個告別,或是重歸故里,更像是在「讀史」。

如果沒有如此濃縮的閱讀,世事變化也許不致如此觸目驚心,但不易丟舍的過往,也就在這擊一猛掌的「讀史」中,一一交割。

許多書籍,自買來後就沒有讀過。比如《追憶似水年華》,比如《莎士比亞全集》。更不要說那些如果不備,就顯得不像文化人的書籍。比如我並不喜歡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這些祖國的偉大文化遺產,沒有一部不皇皇地立在我的書架上。又比如大觀園的群芳排行榜,讓我心儀的反倒是那自然天成的史湘雲,而不是人見人愛、人憐的林黛玉;作為文學人物,我喜愛沙威勝過冉·阿讓 ……我曾將此一一隱諱,不願人們知道,我的趣味與公眾的趣味如此大相徑庭……

可誰生下來就那樣成熟,不曾誤入追隨時尚的歧路?更不要說,時尚常常打著品位高尚的旗幟?

如今,我已經沒有裝扮生活的虛榮或慾望,一心一意想要做回自己。人生苦短,為他人的標價而活真不上算,何況自己的標價也不見得遜色。

又怎樣渴望過一間書房。有多少緣由,是為了閱讀的享受?有多少時刻,坐在書房裡心靜如水地讀過?

而有些書,又讀不得了。因為再沒有少年時讀它的感動、仰慕……

這些書,我將一一整理,分別送給需要它們的人。只留下工具書、朋友的贈書和我真正喜愛的幾本,夠了,夠了。

如此,我還需要一間書房嗎?

其實有些書的書魂,已經與我融為一體,即便它們不留在身邊的一間屋子裡,也會銘記我心,與我同在同去。

…………

不過我累了,這些事,只能在寫作之餘漸漸做起來。

時間還來得及。

2003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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