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船

時興「思想改造小結」的年月,逢到挖掘我那冥頑不化、難以改造的階級鬥爭觀念不強,政治覺悟不高,自由散漫等等惡習之所以產生的階級根源、社會根源時,人們總是寬宏大量、無可奈何地說:「張潔的問題,主要是中十八十九世紀小說的毒害太深了。」

我卻暗自慶幸,要是我身上還有那麼一點人性,要是我沒做什麼投機取巧、傷天害理、賣友求榮的事——這是我多少引以自豪的——和那些文學的陶冶是分不開的。

正是文學把我的某些理念喚醒,它們也許不那麼科學、不那麼完美,我甚至為此碰得頭破血流,但我並不追悔。人在熱愛某物或某人時,往往不那麼客觀、不那麼理智,他總得為他的所愛,付出些什麼、犧牲些什麼——假如這也算犧牲的話。

我欣喜它們把我造就成一個有缺陷的、然而具有體會一切直覺的人,不然我今天就寫不出一行文字。記得托爾斯泰對他的弟弟說過:「你具備作為一個作家的全部優點,然而你缺少作為一個作家所必須具備的缺點,那就是偏激。」

而車爾尼雪夫斯基說:「藝術作品任何時候都不及現實美或偉大。」

我以為他的立論過於偏頗,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亞當,作家按照自己的靈魂塑造人物。人在藝術形象里,還可以看到創作的美。

藝術家是通過自己的音樂、文學、繪畫、表演和世界進行對話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讚賞還是懷疑這種固執: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痛苦的形式,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在磨盤裡磨,把自己的膽汁吐出來,蘸著去寫呢?

文學對我,從不是一種消愁解悶的愛好,而是對種種尚未實現的理想的苛求:願生活更加像人們嚮往的那個樣子。

為什麼它就不能?!

除了文學,沒有一樣事情可以長久地吸引我的興趣。我曾以為我是一個毫無生活目的、不能執著追求、蜻蜓一樣飛來飛去的人,但是在文學裡,我發現了自己。花了近四十年的光陰,太晚了一點,因此我格外珍惜。不論成功或失敗,卻是那樣鍥而不捨、那樣不顧一切、那樣一往情深……不知他人如何,我卻常常感慨,一個人能找到自己,是多麼的不易。有時人活一世,也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更不要說找到自己。

想不到我那並不高明的小說,卻引起個別人的懷疑,或是說某篇小說就是張潔自身的經歷,還有人自告奮勇佐證: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某事……真像那麼回事。

或有人對某篇小說對號入座,入座之後,不那麼舒暢之後,便把我告上掌有生死簿的權力機構,然後就沉醉在從自己過長的舌頭噴射出的唾液所映射出的彩虹中,以為那點唾液便是足以淹死我的汪洋大海。

文學的真實性和生活的真實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這是最普通的常識,難道僅僅是因為愚昧,才有人非要把它們混為一談嗎?不,它是一種武器。

福樓拜因寫《包法利夫人》而被訴訟法庭十多年之久;

徐駿因寫「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被迫害致死;

吳晗同志因寫《海瑞罷官》被迫害致死……

還有因那不好說出口的原因而貶低你的——你反覆寫的不就是自己那點破事!

可我也沒見著你寫了什麼超出自身經驗的驚人之作,是不是?

承認別人一個「好」,或在文學這條大路上也允許別人有個插足之地,對你難道就是那麼痛苦的一件事?

如果我像你一樣,心懷什麼目的,說你的創作照樣有許多上不了檯面之作,可是你很幸運,新老關係任你使用,不必像很多作家那樣苦苦奮鬥。而我還是喜歡你待在文壇教父或文壇教母的位置上,我雖不是教徒,但我崇尚與人為善的品德。

…………

在即將發表的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里,我這樣寫道:「真正使人感到疲憊不堪的,不一定是將要越過的高山大河,卻是始於足下的這些瑣事:你的鞋子夾腳。」

上個月回家的路上,心絞痛發作,眼瞅離家不遠,我卻走不到頭了。只好蹲在一棵樹下,吃下一片硝酸甘油,頂著一頭頭冷汗,淋著一陣陣急雨,看急驟的雨點扑打著水窪里的積水,不知怎麼想起自己艱辛的、做過好事也做過錯事的一生……

我喜歡船。

難道我的船已經擱淺,只能在深夜、在海的遠處,傾聽海的呼喚了?而當初,也曾有過怎樣不肯向命運低頭的精神。

竟是這樣的容易?

如果這樣,我就不是我了。

於是我來到海邊。暢懷地大笑,繞口令似的耍貧嘴,拚命地游泳,像一隻船那樣在海上任意地漂浮——不被控制、聽任浮力的托舉,是多麼愜意的一種解脫。

我把大海擁進懷抱,讓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擊我那孱弱的心臟。

太陽底下,我的皮膚銅似的閃光。

鏡子里,我有了一張印第安人的面孔。我咧開嘴巴,一排白牙在閃爍,健康好像重又回來,我又有了力氣。

我再次修補了我的船,該補的地方補好,該上漆的地方上漆,該加固的地方加固……對不起了,它肯定還能用上一些日子。

嗨,我又起錨了。岸、岸上的人、狗、雞、房屋、樹木……萬般景物變得越來越小,它們全讓我感到留戀,可是我的船卻不能留在岸上,沒有海,船又有什麼用呢?

我看見,遠遠地,海浪迎過來了。滾滾地,不斷地。我知道,最終,我會被海浪撞得粉碎,但這是每一條船的歸宿,它不在這裡又在哪裡結束?

198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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