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我的老兒子

我又夢見了它。

那是什麼地方?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們在美國Wesleyan大學的家。

我坐在山坡上,它從山坡下一個「之」字形的彎道轉上來,遠遠地,眼睛就定定地看著我,向我慢慢走來,並在我面前不遠的地方蹲下。左邊那隻耳朵豎著,右邊那隻耳朵還像過去那樣,好事地朝向斜下方,注意著來自那個方向的動靜。可它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裡面充滿著對我的擔憂和思念,好像知道我想它想得不行。

今天,它離開我整整一個月了。這一個月里,我常常夢見它,更不要說我一直感到它還在這房子里走來走去,特別是從前廳走到書房,站在拐角那兒,歪著小腦袋瞅著我。不過不是老來的龍鐘模樣,而是青春年少,矯健清明。

夢裡我老是搞不清,我們是在美國Wesleyan大學的那個家,還是在北京這個家。

它還像過去那樣,用爪子扒開紗門,一下就躥出去老遠。外面正是芳草遍地、蜂蝶翻飛、鮮花盛開……只是屋外的樹林不知為何移向遠處。可惜在夢裡,我看見的只是草木蒼白、孱弱的綠,和泥土冷僻的灰褐;

或是我不經意間從卧室出來,卻意外地發現它卧在客廳的地板上,安詳地看著我,好像從未離開過我。我甚至覺得它不過剛剛睡了一個小覺,打完一個哈欠;

有時它也會回到北京這個家,像臨死前的那天早上,艱難地向我那張矮床爬去……

五月九號那天一早,它又慘烈地號叫起來。我對小芹說:「咪咪又要吐了。」

果然,跟著就是噴射性的嘔吐。它的小舌頭長長地拖在嘴外,缺氧似的變得絳紫,全身的毛也奓了起來。

真不能想像它的小身子里還有那麼多水分,距五號那次噴射性的嘔吐不過四天,這兩次嘔吐,幾乎把它身體里的水分都吐光了,何況它自回到北京後,基本上沒吃沒喝。

自它生病以來,吐的次數不少,但從沒有這樣的大吐。而五月九號的這次嘔吐,更是把它的元氣都泄光了。四天前那次噴射性的嘔吐後,它還能走呢,雖然腳步飄浮歪斜,但畢竟還能走。這一次不要說走,就連站起來也是不能的了,只能用四條腿蹭著地面,離開它面前那堆嘔吐物。

它蹲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小肚子也隨著它的喘息,劇烈地呼扇著,讓我恨不能替它忍受這病痛的折磨。

病痛對我算不了什麼,自小生活在極其艱難的環境中,感情也許脆弱,卻訓練出極強的承受皮肉之苦的耐力。除了緊閉眼睛、房門關死、一聲不哼地躺著,沒有特別的待遇。

曾經與我至親至愛多年的人,何曾聽我訴說過病痛之苦,要求過特殊的照顧?也就難怪除母親之外,一生從未受過他人的疼愛嬌寵。至於身手矯健的時日,更是衝鋒在前,風來了我是樹,雨來了我是傘,餓了我是麵包,渴了我是水……整個一個包打天下的「賤」命!

等那陣喘息平息下來,它才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床前,想要鑽進我的被窩——那使它最感安全的地方。可是它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帶動它那已然輕如一葉的身體,它不得不放棄縱身騰躍,艱難地向床上爬去。

一個原是龍騰虎躍、獸中之王的後代,突然連一張矮床都躍不上去了,該是何等的悲慘。

我只好把它抱上床,給它蓋好被子。

之後,我不時掀看被子,查看一下它的情況,可是它的喉嚨里發出了低沉、痛苦、煩躁的咆哮,這是我們相處一世也未曾有過的。

當我呼喚「咪咪」的時候,它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搖著尾巴答應我了。

大概從二月開始,它就病了。帶它去醫院看眼疾的時候,我就對醫生說,它沒有食慾、沒有玩興、怕光……可是那位美麗的女大夫在聽過它的心臟之後說,它的身體很健康。

心臟健康,不等於其他器官同樣的健康,是不是?

可我總是那麼相信醫生。

進入老年以後,它很獨立,像人老之後一樣,越來越孤僻、越來越喜歡獨處。可自從這些病症出現後,它非常依戀我,我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還常常跳上我的膝頭,讓我抱著它打個小盹兒。

三月中旬開始,它基本上不吃食了,但喝很多的水、排很多的尿,並開始少量的嘔吐。起始它的嘔吐很安靜,我只是在它的便盆里發現過不像糞便的粘結物,後來才明白那是它的嘔吐物。

隨著病情的惡化,它的嘔吐越來越嚴重。每次嘔吐前,都會痛苦地號叫,即便如此,它也會跳進自己的便盆嘔吐,而不是隨便吐在地板上。只是在回到北京,買不到供貓便用的沙石後,才吐在地上。它是太好強、太自愛了,正是母親調教出來的貓。

這時我才明白,它之所以那樣號叫,是因為病痛,而不是因為我不讓它到外面玩耍的緣故。

離開美國前的兩三個月,我就不放它到樹林里去玩了,我得讓它適應回國後的生活。我知道這很殘忍,可是不殘忍怎麼行?等它回到北京,就會懂得這一舉措的實際意義。

我也以為它不吃東西是鬧情緒,與不讓它到樹林子里玩耍有關,就給它吃它最愛的魚和牛肉。開始它還能吃一些,到了後來連這些也不吃了,體重下降得厲害,於是四月一號再帶它去醫院。

這次我換了一個大夫,聽過我的敘述後,Dr.Brothers說,咪咪可能是腎功能衰竭。它不吃食只喝水並且多尿,就是在自行調理、清洗腎臟里的毒。但它需要留下做更詳細的檢查,以便確診。

這時Dr.Brothers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一定看出了這番話對我的影響,在以後的接觸中,我更體會到Dr.Brothers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大夫。

只好把咪咪留下,滿懷不祥之感獨自回家。母親過世後,我對生命而不是死亡充滿了恐懼。

走過每日回家必經的樹林子,這才發現樹林子的荒蕪。其實它從來就很荒蕪,現在依舊荒蕪,可那荒蕪因了咪咪已經不同。

老而荒蕪的樹們,可能再也看不到那個在它們膝下恣意奔騰、雀躍的小白貓了。它們將從新歸於沉寂,或在風中吟唱自己已然聽膩的老歌。

老而荒蕪的樹們,能不能理解我的咪咪,活了十二年才初見大自然的那份非同尋常的狂喜?

而我也再不能一聲輕喚,哪怕它在樹林深處,也立刻像一匹小馬那樣,刷啦、刷啦地躍過樹林里的灌木叢和落葉,不顧一切地向它的老媽媽撲奔過來,生怕我會從它眼前消失似的,老遠老遠,就盯牢了我。

我的腳步驚動了正在房屋周圍覓食的松鼠和枝頭上啁啁的小鳥。它們可能就要失去那個可愛而又憨朴的玩伴了,尤其是鳥們,還有誰能像咪咪那樣,隨它們任意調侃?當它匍匐在地想要伺機以捕,而又不能如願以償,只好沮喪地躺在地上,承認自己的無奈時,不正是它們得以在咪咪頭上低低地掠來掠去,蹲在咪咪頭頂的樹枝上,吱吱亂叫地引逗它?

而我屋前的草地上,當太陽明媚照耀的時候,再也不會有隻小白貓,在上面翻滾、舒展它的筋骨了。

也再不會有一隻小白貓,守在房子周圍的草叢裡,耐心地等著抓一隻耗子,然後不知如何是好地把逮著的耗子叼在嘴裡跑來跑去,最後叼到我的面前讓我處理。它真是一隻奇怪的貓,從來不知耗子是貓的佳肴。

漸漸走近了家門。門前的小陽台上,已經沒有等我歸來的老兒子。每當我剛拐進通向家門的小路,遠遠地,它就聽出我的腳步,早早地就從鋪在陽台上的小毯子上站起來,一面看著越走越近的我,一面舒服地伸著懶腰,然後走到紗門前,兩隻前爪搭在紗門上,等我拿鑰匙開鎖。

我拿出鑰匙,打開房門,門後已經沒有無論何時都在等我歸來的貓兒子從卧室里跑出來迎接我,歪著它的小腦袋。

屋子突然變得空曠、沒了生氣,樣樣物件像是塵封已久,甚至還有一種久已未沾活氣的霉味兒。

頹然地在沙發上坐下,眼睛不由得落在地毯上。就是昨天晚上,咪咪還躺在上面,一面打滾兒、一面望著我,表示見我回到家裡的喜悅。

…………

下午,再到醫院去接咪咪。

Dr.Brothers說,咪咪太老了,它的兩腎都已衰竭,有四分之三不能工作、無法起到解毒的作用,因此它血液里積累的毒素,高到儀器已經無法解讀。又由於兩周多不能好好進食,身體非常虛弱。他說,有些貓到了這種地步還能接受治療,有些貓根本就不能接受治療。不過就是能接受治療,往好里說,頂多可以爭取到一年的時間,也許更少。他不知咪咪的情況如何,但他可以試試,今天他們已經為它做了初步的治療,希望咪咪的情況能有好轉,如果咪咪屬於那種不能接受治療的貓,也就無計可施了。

當時我並沒有哭泣,畢竟我是近六十歲的人了。我是在回家之後,才返老還童地放聲嚎啕。

咪咪可不就是唯一能守在我跟前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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