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還有它

母親去世以後,倒霉的事情接二連三。

這並非說母親是我們的吉星,她這一輩子和吉祥、如意,都不沾邊。

我的意思是,母親是我們這個家的屏障,所有我們該受的苦,母親都替我們受了。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人為我們遮風擋雨。

先是小阿姨辭職,說是家裡來信,姨媽出了事。出了什麼事?信上沒寫,無從得知。後來我才懂,這是小阿姨們另揀高枝的借口。

我忘了,過去她就來過這麼一手,說是有個印名片的廠子,每月給她二百塊錢工資。我說:「這機會不錯,我不能擋你的財路,因為我目前還不可能每月給你二百塊錢工資。」

可她走了幾天又回來了,說是伙食費用自理,脂肪、蛋白當然不敢問津,何談水果甜點。婦女衛生用品、洗衣粉、洗髮精、肥皂、牙膏、一應日用物品,以及被褥,須得自購自備。由於沒有衛生設施,洗澡也要自行付款到洗澡堂解決……這樣算起來,每月二百塊錢工資幾乎不剩,更不要說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上下鋪、一應細軟全得掖在身上的諸多不便。也曾試著自己開伙,可是一瓶油就是三塊多,還要到處借用爐灶,借用一兩次還行,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回到我家後,她又把在名片廠用剩下的那瓶油和那袋洗衣粉,原價賣給了我……

這次可能又找到了高工資的去處。

一個多月後,我接到她的電話,說是剛從老家回來,姨媽的病已經痊癒云云。

我猜她可能又在那高工資的去處,遇到了入不敷出的麻煩,算來算去並不划算。不過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我知道這樣的事以後還會接連不斷,實在受夠了頻繁更換保姆的麻煩,連忙敬謝不敏。

然後就是貓咪的胃口越來越壞,終日昏睡,連早晚「喵嗚喵嗚」叫我陪它瘋跑一通的必修課也免了。

因為市面上有不少偷貓的人,宰了之後賣它們的皮、吃它們的肉,所以我從不敢讓它出門,自它來到我家,等於圈了大獄。而貓們需要上竄下跳,撕咬追逐……想想這點,很不貓道,也很對它不起。

母親年事已高,不可能在這方面對它有什麼幫助,所以我雖然忙得四腳朝天,只要可能,總要陪它玩上一陣。

從前住的四間房子屬於兩個單元,為安心工作,將它和媽安排在一個單元,我和工作室在另一個單元,它和我接觸的機會並不多。

搬進新家後,房子集中到一個單元,特別是母親去世後,它也像沒了娘的孩子,只剩下我這一個親人,和我的關係便親密起來。一早一晚都要「叫」我陪它玩一會兒,鐘點很准。如果那時我還沒有起床,它就會趴在我的臉上,喵喵地叫個不停。

母親去世後我心力交瘁,但我還是在那兩個時辰陪它跑一會兒。

我已沒有力氣跑動,不過雙腳踏地做出跑和攆的樣子。它也不像從前那樣有力,跑兩下就跑不動了,氣喘吁吁地往地上一橫,連跳上窗檯,也要運上好一陣力氣,顯出勉為其難的樣子。

貓最不喜歡挪窩。

起先我想,它的不適,也許是不習慣這個新家?

可是它的情況越來越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小聲小氣地叫著,最後發展到不吃不喝,整天趴在陰暗的角落裡,讓剛剛失去母親的我,傷心之上更加傷心。

好在現在有了獸醫院,決定帶它去看看。

當時我查出轉氨酶過高,肝炎癥狀一應俱全,正在等待確診為什麼類型的肝炎,抱它去醫院,對病中的我來說,無疑是很重的負擔。便試探地詢問先生,他的專車可否送我們去趟獸醫院。

先生不說不行,只說貓咪沒有病。

求人的話我決不說第二遍,哪怕是對自己丈夫,如此至關重要的角色。

貓咪非常害怕出門,因為平生第一次出門,就是為它做絕育手術。

當初本不打算給它去勢,以為只要在它覓偶時期,給它吃些安眠藥就可拖延過去。

安眠藥沒有少吃,用量幾乎和人一樣,吃得它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即便如此,也沒能斷絕它的塵緣。它浮躁得甚至將我們剛剛買進的九英寸黑白電視機蹬落地下,摔得機殼開裂,更不要說其他方面的破壞,最後只好對它採取這種不貓道的辦法。

十年前還沒有為貓狗看病的獸醫院,只好屈尊一位人醫給它「去勢」。母親要求說:「給它打針麻藥吧。」

大夫說:「一個貓,打什麼麻藥!」

這個過程,媽不忍地重複過多次:「……也不給打麻藥,噌噌兩刀,就拉出來兩條白線……」

以為貓找對象不會像人那樣艱辛,有個能解決問題的異性就行,其實它們挑剔得相當厲害。

兩家鄰居各有貓一隻,從我們家的窗戶望過去,一隻在北,一隻在東。我家的貓只對北邊一隻情有獨鍾,它們常常痴情地對望著,默默地一望就是幾個小時。即便在「去勢」手術之後,它還不死心地蹲守在窗台上,痴痴地向北張望;就算鄰家把貓給了人,它還要守一守那空落的窗檯。

那次出門,給了它終生難忘的經驗,以後再要出門,它就嚇得四肢蜷縮,像蹲在起跑線上的運動員,隨時準備後腿一蹬,飛遁而去。

貓絕對有第六感覺。我剛要去抱它,它就知道大事不好,連蹬帶踹地掙扎,即便如此,它也不肯咬我一口。

它實在是只仁義的貓,我有時甚至覺得它仁義得過了頭,不管我們做了什麼讓它痛苦不堪的事,它從未咬過我們或是抓過我們。只在玩得忘乎所以之時,它的爪子才忘記輕重,但只要我把自己的臉貼上它的臉,它立刻就會停止抓撓,絕不抓咬我的臉。而這種打鬧,又都是以它的吃虧告終。

它聲嘶力竭地嚎著,為了抓住它我累得滿身虛汗,又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裝進紙盒。

我抱著它先乘地鐵到達軍事博物館,然後往南走,問了幾個路人才找到那家獸醫院極小的門臉。一看門上的告示,九點開始門診。再看看我的表,不過七點十五分!

我們只好站在風地里,等候醫院開診的時間。

那天早晨偏偏刮著很大的風,是那個冬天少有的冷,凜冽的西北風眨眼就吹透了我的衣服,把我身上本來就不多的熱氣滌盪凈盡。我這才感到自己病得確實不輕,身上的熱氣就是再少,從來也沒少到這步田地。

想到生病的貓咪一定更冷,我解開大衣扣子,把裝咪咪的盒子擁在胸前,可我怎能為它擋住無孔不入的風?

尋到附近一個單位的傳達室,問可否讓我們在這裡避一避風。傳達室的那位男士很盡人情,允許我們待到八點半,上班時間一到我們就得走人。

我和貓咪縮在房間一角的爐子旁,感受著被嚴寒擰緊的皮肉在溫暖里漸漸鬆弛的過程。我想貓咪也是如此,就打開紙盒讓它多沾些熱氣。它好像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更知道這是寄坐在別人善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不鬧也不跳。更讓我心生凄涼地發現,它甚至有些討好地看著屋裡來來往往的人。

八點半到了。我又把咪咪裝進盒子,走出那間溫暖的傳達室。

再次四下尋找可以避風的地方,見到附近有家招待所,便走了進去,奇怪的是沒人阻攔。我在一樓通道里找個暖氣片靠下,又把裝貓咪的紙盒放在暖氣片上面,這樣它會更暖和一些。

幸運的是,到盥洗室洗漱或是灌開水的人們,不斷從我們面前經過,卻沒有人干涉我們,或朝我們好奇地看上一眼。我滿足地靠在暖氣片上,突然想起住在巴黎的日子,也是這樣的早晨,坐在文化氣氛很濃的拉丁區小咖啡館裡,喝一小杯咖啡、看往來的行人……

謝天謝地,我們在這個溫暖的角落裡一直待到醫院開門的時間。

醫生先看它的牙,說:「它老了,牙齒差不多都掉光了。你看,僅剩的幾顆上還長滿了牙垢……而且它的牙齒沒有保護好,還有牙周病……」

於是想起一年多前我就對母親說過:「您瞧,它現在為什麼老吐著半截舌頭?」

可能就是因為牙疼,疼得它老是吐著舌頭。可我那時不懂,也想不到它生了牙病,更沒有經常查看它的全身,讓它受了很長時間的苦,也損害了它的牙齒。要是那時能及時帶它看醫生,可能它不會丟失那麼多牙。

「這些牙垢一定要清理掉。」醫生最後說。

為了除去牙垢,給它進行了全身麻醉。除掉牙垢之後又發現它的兩顆大牙上都是朽洞,露著神經,難怪它不能吃食。既然獸醫學還沒發展到可以為貓補牙的地步,只好拔掉。

後來才知道,全麻不但對老年人是危險的,對老貓也同樣危險。

它在打過麻藥,還沒完全失去知覺的時候,就開始嘔吐,而後全身漸漸鬆懈下來,只有眼睛一轉不轉地張著,像是沒有了生命。

我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醫生問我拔幾顆,我說兩顆都拔。醫生說兩顆都拔可能它受不了。我說你既然給它打了麻藥,拔一顆和拔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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