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梢

人人都這麼說,二姐姐是村裡頂漂亮的美人。是不是這麼回事,我可說不清楚。

比方我很愛看戲。吸引我的並不是那些公子落難、小姐贈金,山盟海誓、悲歡離合的戲文。我那時還小,根本不明白那些公子小姐,為什麼、又有什麼必要,費那些閑勁兒,瞎扯淡。我更多的興趣是欣賞戲裡的佳人,她們一個個拂著長袖,搖著蓮步,雙目流盼,長眉入鬢,實在美極了。可是回到家裡,一看二姐姐,就覺得她們全不是那麼回事。

沒事兒的時候,我老愛看著二姐姐傻笑,她就會用手指頭彈一下我的腦門兒。我呢,就像中了頭彩,高興得不知道怎麼好,如果湊巧跟前有棵槐樹,我準會像猴子那麼麻利地爬上去,摘好些串槐花扔給她。

要是我的眼睛裡進了沙粒,她就會用她長長的手指,輕輕翻開我的眼皮,嘴巴噘得圓圓的,往我眼睛裡細細地吹氣。那時,我就巴望著我眼睛裡的那粒沙子,總也吹不出去才好。

我整天在她身後轉悠,總是黏黏糊糊地纏著她。她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她幹啥,我就幹啥。娘就會吼我:「那點事還用得著兩個人,還不喂你的豬去!」

我火急火燎地喂下豬,趕緊又跑回二姐姐身邊。娘又該叫了:「你慌的個啥,趕死去嗎?看把豬食撒了一地!」這時,二姐姐又會用手指頭,彈一下我的腦門兒。

我愛聽她笑。她笑起來的樣子真愛死人了:歪著腦袋,垂著眼睛,還用手背擋著嘴角。那淺淺的笑聲,讓人想起小溪里的流水,山谷里迴響的鳥鳴……逢到這時,我便像受了她的傳染,咧開我的大嘴,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嚇得雞飛狗跳。一聽見我那放縱的大笑,娘和二姨就會吼我:「快閉上你那大嘴!哪個女子像你那樣笑,真像個大叫驢。」

二姨是最忙活的人,不管哪家婚喪嫁娶,幾乎都離不開二姨。好比村裡要是有誰死了,頂多人們叨念上十天半個月,也就漸漸地忘了。可要是二姨串親戚,走開一兩天,就會有人問:「咋不見你二姨了嘛?」

要是哪家聘姑娘、相女婿,不是二姨經的手,她就像丟了多大的面子,三天見人沒好氣。

不用說,二姐姐的婚事當然得由二姨操辦。提了幾家的小伙,二姐姐就是不應。別看二姨是個能人,對著二姐姐也沒法施展。那會兒剛剛解放,正是宣傳婚姻自主、自由對象的當口,二姨也不敢太過張狂。可是幹了一輩子說媒拉縴的營生,要是不讓她過問這件事,可不就跟宰了她一樣地難耐。尤其二姐姐還是她的外甥女兒,這就讓她臉上更加沒有顏色。

初一那天,二姐姐說帶我去趕集。臨走前,二姨偷偷把我扯到一邊,趴在我耳朵上說:「大雁,趕集的時候留個心眼,看看你二姐姐都和誰個搭話來。」

唾沫星子從她那厚厚的嘴唇里,不斷噴射出來,弄得我一耳朵潮乎乎、熱烘烘的,我什麼也沒聽清楚,就大聲問她:「你說的啥?!」

她趕忙捂住我的嘴,把她的要求重又說了一遍,還叮嚀我不要露出馬腳。她那鬼鬼祟祟的樣子,為她布置的任務增加了神秘感。那時候,凡是神秘的事情,都讓我覺得好玩兒。所以我答應了她,記住了她說的一切要點。

出了我們這個溝底,翻上了臨村的崖畔。我看見了人家豎在打麥場邊上的鞦韆架。

二姐姐說:「歇歇腳吧。」

鞦韆架下熱鬧非凡,小女子們閃在一旁,想偷看蹬鞦韆的小伙兒,又扭扭捏捏不敢看。小伙兒們推推搡搡,摩拳擦掌,有意在那些標緻的小女子面前,顯露一手,一個個比著看誰蹬得高,恨不得把腳下踩著的那塊木板,蹬飛了才好。

我一看就紅了眼:「咋咱村就沒人想著給安個鞦韆?」

二姐姐說:「還不夠你瘋的!」

我沒顧上回她的嘴,鞦韆架那裡的熱鬧,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張著大嘴,看得眼睛發直。

二姐姐用手捂上我的大嘴:「快閉上你那嘴,看人家的羊肚子手巾飛進去哩!」她是不樂意人家看見自己妹子,那副獃頭獃腦的樣子。

朝我們走來一個小伙兒,我見過他、知道他,他是鄉里的識字模範,人家都叫他三哥哥。他問我:「大雁,你想打鞦韆嗎?」

我雙腳一跳老高地說:「打。」

二姐姐狠狠瞪了我一眼,說:「沒羞,你見誰家女子打鞦韆?」

我看出,她並沒有真正反對我,因為她那雙使勁兒瞪著我的眼睛裡,全是關不住的笑意。

我把脖子一擰,說:「我打,我就是要打么!」

「人家要是笑話你,我可不管。」

「誰要你管呢!」我怕她揪住我不放,趕緊跟著三哥哥就要走,卻又忽然想起,「咦,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叫大雁?」我問三哥哥。

二姐姐撇著嘴笑了:「你是有名的饞丫頭,誰個不知道么!」

唉,二姐姐說的有道理。

三哥哥剛把我領到鞦韆架跟前,小伙兒們立刻圍上了我。都說:「你莫怕,坐在腳蹬子上,讓我們先帶帶你。」

怕?!

我才不怕呢!

我往腳蹬子上一坐:「來吧。」

先是三哥哥蹬著鞦韆帶我,哎呀,我可真有點怕呢。鞦韆盪過來、擺過去,我的心忽悠忽悠的。我閉住眼睛,縮著脖子,不敢朝下看。兩隻手死死攥著鞦韆索,還擔心它會不會斷了,或是因為我抓得不牢,「吧嗒」一下掉下去,摔成肉餅子。

沒有,一切都好好的。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我的身體好像變成鞦韆的一部分,哪怕只用手輕輕地挨著鞦韆索,也決不會忽閃下去。我從腳蹬子上站了起來,學著三哥哥的樣子,腿往前一蹬,盪了過去,往後一撅,又擺了過來。哎呀,我簡直變成了神仙,在天空中飄來飄去。我看見平原上,被山崖和大樹遮擋著的那條河啦,也看見平原上,那條細得像帶子一樣的鐵路啦,還有火車站上,那些像小盒子一樣的房子啦……再往鞦韆下一看,二姐姐啦、小女子們啦、小伙兒們啦,他們的笑臉,全都連成了一片,分不清誰是誰了。我快樂得暈乎了,在暈暈乎乎之中,好像聽見二姐姐叫我下來,不過我已經顧不上那許多了……

接著,又是張家哥哥、李家哥哥,一個接一個地陪我打下去。我張著大嘴,一邊笑著,一邊叫著(沒錯,准像個大叫驢)。汗水順著臉蛋、順著脖子淌下去,額發被汗水打濕了,一綹一綹地貼在腦門子上,後腦勺上的小辮,像趕牛蠅的牛尾巴一樣甩來甩去。真的,真像二姐姐說的,再也找不到一個像我這樣沒羞的女子了。

直到笑得、叫得、玩兒得一點力氣也沒了,我才從鞦韆架上下來。腳底下輕飄飄的,人好像還在鞦韆架上,走起路來軟綿綿的,活像村裡那些醉漢、二流子。

二姐姐使勁彈著我的腦門兒,拽著我的胳膊,像是生了氣:「看看你這個樣子,哪裡也不去了,回家!」

回就回,反正我也耍夠了,誰還稀罕走去趕集。我回過頭去,戀戀不捨地看著鞦韆架,還想尋著帶我打鞦韆的三哥哥,對他說句知情的話,可卻見不著他的影子啦。

二姐姐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在前頭低頭走路。她真生我的氣啦?我偷偷用眼睛瞄了瞄她,她眯著眼睛不知在想啥,嘴角上還掛著笑哩。

哼,美得她!

忽然我想起二姨交給的差事,立刻收住了腳,著急地說:「哎呀呀,凈顧著耍了,還有大事沒辦呢,咱們還是到集上轉一轉吧?」

二姐姐幽幽地問我:「你有啥事?」那神情彷彿剛從夢中醒來。

「二姨讓我到集上看看,你都和誰搭話來著。」一著急,我忘了二姨讓我不要露出馬腳的叮嚀。

二姐姐臉兒緋紅地笑了,像三月里綻開的一朵桃花:「你就說,我和誰也沒有搭話。」

對么,我們連集上都沒去,她能和誰搭話。

我很高興,覺得這一天耍得好痛快,二姨交給的差事也沒花我多大力氣。於是,我尖著嗓子,唱起了小山調。

回到家裡,二姨自然盤根問底,我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她有點失望。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過了兩天,二姨又揪住我:「你說她沒和誰搭過話?」

「對呀!」

「不像,她那神氣不對嘛!」

哼,她還是個相面先生呢。「咋不對嘛!」我替自己,也替二姐姐抱屈了。

「你懂個屁!」她從頭到尾,重又把我審了一番,連細微末節也沒放過。

然後她恍然大悟地追問一句:「你打鞦韆去了?」

「啊,打了。」

「你耍了多久?」

「好大一晌呢。」

二姨把她那雙胖手一拍,說:「這就對咧!」

「咋對咧?」

「你這傻女子,啥也辦不成,白費了我好些唾沫星子。」

這話不假,我立刻想起她交代任務那天,噴射在我耳朵上的唾沫星子,的確不少。於是那潮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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