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2 鴨子這傢伙

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 劉憶分

鴨子這傢伙,有時跟他在一起,你會覺得真累。一米八三的大個兒,坐不住,老在你面前晃悠。盯著你,滔滔不絕,高興處,不僅眉開眼笑,還舞之,蹈之,手腳恨不能全比劃上,簡直能把人侃暈乎。這時,你會驚訝,這傻鴨子會有這思路、這學問、這口才。

京城攝影圈裡有句極精闢的話,叫做:唐老鴨是寫的比拍的好,說的比寫的好,幹的比說的好。作為一個攝影記者,此話不知是褒是貶,反正他聽了挺樂乎。這人,就喜歡聽好聽的。要是滿臉烏雲,準是誰說到了要害,也不管周圍人多人少,高興與否,一屁股坐一旁發呆。可有一點,這傢伙幹起活來,真是不要命。一九八七年他剛進新華社,就和法國記者一起徒步走長城,照片居然被西帕、西格瑪們買了去。一九八八年他為美國一家公司拍野生熊貓的照片,進入人跡罕至、冰天雪地的秦嶺。人們印象中的國寶都是一副溫馴可愛的模樣,坐在地上啃著竹葉,悠哉悠哉,偶爾還能表演個節目什麼的。可在高山大林中,熊貓卻野性十足,靈敏輕捷,奔跑跳躍在鋒利的竹叢與冰硬的雪石之中。給牠拍照片,你得在茫茫雪嶺中細心尋覓,雙腿不時要泡在刺骨的雪水中,而且一蹲就是幾十分鐘。一有動靜,恨不能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追著那野物跑上幾里地,可累得你都喘不上氣來時,熊貓又已無影無蹤。當他的老闆專程去美國捧回那精美的大畫冊時,他又像個孩子似的只知道嘿嘿傻樂。只是在夜深人靜時,他會躺在床上不停地揉著貼著虎骨膏藥的雙腳。

一九九○年他又從海拔五十米的北京移師到海拔五六千米的青藏高原,加入了可可西里無人區科學考察隊。可可西里,被稱為世界第三極,蘊藏著極為豐富的自然資源,可也以嚴酷的自然條件聞名於世。剛去的一段日子裡,他每早穿衣服都得十幾分鐘。一個大小夥子,愣是氣喘吁吁抬不起胳膊套不上衣服。三個多月,沒有新鮮蔬菜。回到北京,多了個習慣,吃個水果,恨不得把籽兒也全嚼了嚥下去。可是新華社有了一套完整的關於這地區的照片資料。

一九八九年山西地震,他聽到廣播就從家裡衝到社裡,鑽進他老闆備好的汽車,成為震後首位進入震中的記者,連續工作了三十八個小時。「新華」的照片不僅佔領《人民日報》等國內大報,就連美聯、法新、路透用的也全是「新華」的。

外交部招待所大火,被警方嚴密封鎖的「長城情死」,不願見中國記者的阿蘭.德龍到京,蒲黃榆火車相撞,故宮宋牆倒塌,盧溝橋獅子被雷擊劈,採拍押送回國的劫機犯……他要麼風風火火趕到現場,要麼能在機場上守一夜。追蹤轟動一時的京石公路事件,追捕殺害北大學生兇犯案件,他能星夜驅車趕到外地。

在可可西里雪山上,他聽到了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消息,立即給社領導打了請戰報告,並迫不及待地拍電報讓好友準備資料。下山後,他就顛兒顛兒地部裡、社裡、外事局、北大東語系、公安局、使館……一關又一關到處說好話、表決心。累極時,撩起褲腿發愁,「這兩條腿越發的一條細,一條更細,怎麼辦喲。」於是每天用那條細腿練蹲下站起。明知道該上醫院治療,可就是不敢,怕耽誤時間,上不了前線。就這樣,他邁著粗細不一的雙腿,走出了國門,走向了世界。

這回從雪山到火海,他身著縫有五星紅旗、塗寫著「人民中國.新華社」字樣的攝影背心,隻身轉戰於伊拉克、約旦、塞普勒斯、以色列、埃及。五個多月,憑著幾句現炒現賣的阿文,操著半生不熟的英語,居然跑遍了大半個中東。

朋友們說,他那股風風火火的勁兒來源於辦公桌上掛的那張卡帕照片。他常說,這位踩著地雷還不忘摁下快門的羅伯特.卡帕,似乎在天天催促他:鴨子,別閒著,快,出去幹活去。

幾年新聞跑下來,不僅京城的新聞圈熟悉了他,黃頭髮藍眼睛的外國同行們也漸漸知道了這個為「新華」、為搶新聞玩兒命的唐老鴨。為拍片,為給中國爭臉,對老外他照樣不買賬。第一次領教這種厲害的可能是法新社的凱瑟琳。那次他們為一個最佳拍攝位置互不相讓,鴨子一急,差點連北京痞話都出口了。結果贏了,法新、西帕、西格瑪買下了「新華」的片子。活兒完了,凱瑟琳也成了他的朋友。鴨子去中東後,這位金髮女郎還打聽他的情況,為他的安全擔憂呢。

因報導愛滋病而獲世界新聞大獎的瑞寧格、英國湯姆森國際培訓中心的老鮑勃……這些資深的名記者都不知為什麼被這個中國的年輕人迷住了,他們樂於與他神侃,教授他一些用皮肉之苦甚至是生命危險換來的拍照「絕招」。在海灣時,各國各大通訊社都紛紛派出自己的最佳陣容加入到這場世紀之戰也是新聞大戰的角逐中。在巴格達,在以色列,日本共同社的老朋友河野幾次提供了無私的援助;關鍵時刻,美國的斯蒂芬把他當作「救命的稻草」,加拿大的喬與他患難與共;印尼的、法國的、英國的、巴基斯坦的記者們在共同的採訪中也不得不對中國記者刮目相看了。河野說:「新華發的德奎利亞爾為和平斡旋來到巴格達機場的照片,是各大通訊社中最漂亮的,日本用的也是『新華』的。」他對各類武器、裝備型號、性能的熟悉,對世界軍事戰況的把握,使他成了這幫外國同行的「軍事顧問」。遇到個什麼坦克、導彈,不時有人要拉住他問個長短。

可是,為了這一切,他準備了十幾年。上高中時,他從家傳的一台老「祿來」開始接觸攝影,看著一本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柯達公司的英文小冊子《如何拍好照片》,他依樣畫葫蘆給自己釘個印像箱,天天盼著日落西山好關門印照片。五外公邵力子的好友黃翔成了他的啟蒙老師。這位大攝影家告誡他,攝影功夫在攝影技術之外,可他當時似懂非懂。

一九七九年他進入北大國政系學習,耳目頓覺一新。喜好讀書的鴨子在北大圖書館熟知了斯諾的好友——那位曾拍過「台兒莊大捷」「宋慶齡和周恩來在武漢」的攝影師羅伯特.卡帕。卡帕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個角落,幾乎拍遍所有的現代戰爭。鴨子為卡帕的經歷、卡帕的精神深深感動。他認為,卡帕精神就是一種為人類進步拚命工作的獻身精神。從此,他迷上了卡帕。

一九八三年畢業後他被分往中國政法大學任教。講台成了釋放、施展他才能的起點,努力勤奮的敬業精神、活潑生動的授課方式、廣博深厚的學識,使他成為受歡迎的教師。正課之餘,他還開設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史」選修課,讀了三年在職研究生。這是段自在輕鬆的日子,至今他常懷念政法大學那寬鬆的學術環境,小小課堂給他起飛前的自信與預演。但教課的同時,他始終不忘他的相機,他的卡帕。他仍在積累著,準備著——從理論到實踐。

終於,一九八七年初,他叩開了新華社攝影部的大門。從此他如魚得水,天天奔走於北京的大街小巷,而什剎海邊的那個家,就簡直像個旅館了。他白天黑夜不著家,家人理解:為新華社幹活去了。他要是有一天在家閒著,家裡人倒不習慣了,還得提防著躲著點兒,一沒活兒幹,他就難受,瞧著誰都要橫眼運氣。可他媽媽樂意:不管咋的,看著兒子在身邊就安心。可以讓他喝上碗熱粥,吃上幾張娘親手烙的餡餅。要不這幾年跑新聞跑出來的胃病怎麼好得了呢。

可要一聽見腰間的BP機嘀嘀作響——準是又有新聞了。他頓時像隻候食多日的老虎,渾身一抖,精神大振,衝將出去。

他喜歡紅色,因為「騎自行車撞不著」,於是不管走到哪裡,一襲紅衫成了他的標誌。那個紅色的身影一出現,人們就知道又有麻煩了。《紅色在行動》——一九八八年《中國青年報》上刊登的關於他的一篇特寫表明了圈內人對他的認可、國外人對他的瞭解。

他人緣不錯,那滿臉的燦爛,贏得了上至部長下至平民男女老少的信任和友情,可是他那憨憨的眼神中不時閃過的一絲狡黠告訴你:這小子不傻。為達到目的,他會使盡渾身解數。那年,他就是夾著一卷登有他拍的頭版照片的破報紙,穿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服,一副極誠懇的青年樣兒,來到我的辦公室,得到了一張記者採訪證。就連北京市公安局長蘇仲祥、副市長張百發也成了搭肩摟腰站在一起合影的朋友。翻開他那破破爛爛、貼了又貼的通信錄。看看那分門別類排列的上千個地址與電話,就知道這傢伙幾年下的功夫。

不知底細的會以為他有多大背景,同齡人則羨慕他的好運氣,其實,他就想當個好記者,是中國的好記者。在這個金錢與權勢被相當一些人信奉至上的社會裡,記者,尤其是國家級通訊社的攝影記者,本是個很不錯、相當有油水可撈的職業。憑他的相機、他的名氣,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大把的人民幣、美元或港鈔。但他信奉的是:我要忠於我的「新華」。他能放棄參賽得獎的機會,聽命於「老闆」的調遣;為了「新華」,他能扔下發大財、得大件、出國旅遊、休假的好事,就知道忙於那不來錢的拍照、沖卷。有時晚上一個活動結束了,別人都回家睡覺了,他還是回社裡沖卷發稿,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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