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這意外的重逢,使我的心靈受到多麼劇烈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

當我拿著那顏色變得發黃的照片讓媽媽看時,她也驀然驚呆了。

媽媽讓我領她來到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子裏。

梁大娘慢慢站起來,和媽媽對望著。顯然,她倆誰也很難認出誰了!

一九五二年五月,當梁大娘把我送交爸媽身邊後,頭幾年我們兩家還常有書信往來,逢年過節,媽媽總忘不了給梁大娘家寄些錢。我家也常常收到梁大娘從沂蒙山寄來的紅棗、核桃、花生等土特產。後來,媽媽給梁大娘家寫信逐年減少。十年動亂開始後,更是世態炎涼,人情如紙,兩家從此便音訊杳然,互不來往了……

「梁嫂,您……」頗具「外交才華」的媽媽,此刻竟笨口結舌了。

「老吳,果真是老吳不成?」梁大娘滿臉皺紋綻出了笑容,「當年,你管俺叫梁嫂,讓俺喊你爽妹子,是吧?」

「是。」媽媽應著。

「老吳!」梁大娘上前挪動了兩步,用棗樹皮般的雙手,激動地撫摸著我媽媽的兩隻膀臂:「前些年那麼亂騰,你能好胳臂好腿的活過來,不易哪!那幫奸臣,天打五雷轟的奸臣,可把你們整苦了哇……」

媽媽無言以對。

梁大娘上下打量著我媽媽:「一晃眼快三十年沒見了。嗯,你沒顯老,沒顯老呀。趙司令(她稱的是我爸爸當年的職務),他也好吧?」

「嗯。好。」媽媽點頭應著。往常,每當別人說起爸爸挨鬥的事,媽媽可總是滔滔不絕呀。

「只要你和老趙都好,俺和村裏人也就放心啦。」梁大娘歎口氣,「咳!剛亂騰那陣,有人到俺那裏調查你和老趙,問你們是不是投過敵,俺當場就沒給他們好顏色!沂蒙山人嘴是笨些,可不會昧著良心說話呀。在俺那一塊,誰不知你和趙司令!好人,你們是天底下難尋的好人呵。打天下那陣,你們流過多少血哪……唉……唉……」梁大娘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

「梁嫂……您,坐下吧。」媽媽扶著梁大娘坐下。

我和玉秀也坐了下來。

此時,我看出媽媽的神情是極其複雜的,梁大娘對我們越是無怨言,我和媽媽越覺不是味。

媽媽望著梁大娘:「梁嫂,您一家也都……」

「這不,俺一家子都來了。」梁大娘心平氣靜地說,「這坐著的是兒媳婦玉秀,那睡著的是孫女盼盼。」

沉默。

「咳——」梁大娘長歎一聲,對我媽媽說,「俺那老大你沒見過他,可你知道他。他小名叫鐵蛋,當兒童團長時起大號叫大喜。大喜八歲就給咱八路跑交通,十二歲叫漢奸抓了去……」

梁大娘不朝下說了。

這時,我想起童年時,媽媽曾給我繪聲繪色地講述過那鐵蛋送信的故事。鐵蛋八歲就當小交通員,送過上百次信,沒出一次差錯,老交通和首長們常誇鐵蛋機靈。鐵蛋十二歲那年,一次送情報讓漢奸發現了。當鐵蛋把紙條兒搓成團吞進肚裡時,讓漢奸抓住了。鬼子逼鐵蛋的口供,漢奸用錘子把鐵蛋滿口的牙一個個全敲掉了,鐵蛋沒吐一點風聲。鬼子把刺刀戳在鐵蛋的鼻尖上,說再不開口就挑死他。鐵蛋啥也沒說,被鬼子用刺刀活活地挑死了……

呵,沂蒙山的母親!你不僅用小米和乳汁養育了革命,你還把自己的親骨肉一個個交給了民族,交給了國家,交給了戰爭啊!

半晌,媽媽又問梁大娘:「梁嫂,您不是還有個比蒙生他們大兩歲的兒子,叫……叫栓……」

「你說俺那栓牢呀,他大號叫二喜。」梁大娘轉臉對玉秀,「秀兒,二喜他是哪一年沒的?」

「六七年『反逆流』的時候,二喜哥他……」

「這流那流俺說不上來,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陣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亂了套!老幹部一個個都挨批挨鬥,越是莊戶人覺得好的老幹部,越是沒個好。你要不是跟他們去反啥流,他們就把你往死裏揳!莊戶人看不過,便護著老幹部,成群結隊地沿著沂河往南奔,躲進了大南邊的馬陵山➀……

「一天深夜,當年在俺家住過的張縣長躲進俺家來了。家裏哪能藏住他,二喜便護著他連夜走了。他倆白天藏,夜裏趕,一塊上了馬陵山……

「沒多久,從濟南府用大卡車拉來了『棒子隊』,說是要剿滅『上了馬陵山的土匪』➁。那『棒子隊』多的看不到頭,望不見尾。那架勢,比蔣該死當年重點打咱沂蒙山半點也不差,甩了手榴彈,動了機關鎗,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讓人家用炮打死的。聽說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個莊稼漢,就地挖坑埋了。到現今,連二喜的屍首也不知埋在哪裏……

「唉,不細說了。過去了,這些都過去了。唉……」

也許梁大娘的眼淚在早年間已經流盡,也許是因二喜的慘死已時隔十餘年,老人輕聲慢語講這些事時,毫不像訴說她自己的命運,而像在講述古老的《天方夜譚》。

媽媽用手帕擦了擦淚汪汪的眼。過了會,她聲聲發顫地對梁大娘說:「難道梁大哥他,他也是在……動亂中……」

「你說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殺樹挖坑那一年……」

玉秀輕聲打斷婆婆的話:「是批林批孔,不是殺樹挖坑。」

「不管是咋說法,反正是『割尾巴』殺棗樹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氣臌症。」梁大娘轉臉對我媽媽說,「老吳,蒙生離開俺棗花峪時還小,記不得事。你知道俺棗花峪為啥叫棗花峪,就是仗著棗樹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棗林子,就有兩千三百多棵棗樹呀。每逢棗花開時,喘口氣都是香噴噴的。那片棗林子是俺村的命根子,當家的打油買鹽指望它,大閨女小媳婦扯塊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吳,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著小車往淮海運軍糧時,腿上挨過蔣該死的炮彈片兒。辦初級社後,他別的重活幹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棗林子。那片棗林子,大煉鋼鐵時被伐了一些煉了鐵,但還沒有挖坑刨根。後來又栽上了棗苗,那片棗林子越長越喜人了……

「可到了殺樹挖坑那年,上面派來了『割尾巴』小分隊,硬逼著俺們伐了棗樹修大寨田。眼看著棗樹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上嗷嗷大哭。山上有棵最老的棗樹,是蔣匪軍當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時漏下的,村裏人都叫它『老頭樹』。三喜他爹摟著那棵『老頭樹』,說啥也不讓人家伐,說他寧可跟『老頭樹』一塊遭斧頭。結果,人家一腳把他蹬了個大軲轆子,他滾到一邊就爬不起來了。他當場氣暈了……

「左鄰右舍用門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氣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氣……

「轉年夏天,一場大雷暴雨下來,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沖了個溜溜光。泥土全隨著雨水流進了沂河,別說再回過頭來栽棗樹,山坡上連棵草也不愛長了……

「這事,村裏人誰也沒敢告訴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個勁地倒氣。他一病就是兩年多,可把在隊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郵錢來,讓我給他爹去抓藥。那陣,三喜跟玉秀還沒成親,可多虧了玉秀忙裏忙外地跑呀。洋藥吃了又吃中藥,熬了多少中藥,玉秀最清楚不過了。到頭來,錢花夠了,三喜他爹也嚥了氣……」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梁三喜為啥會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帳單!

停了會,梁大娘對我媽媽說:「三喜他爹臨死那陣還叨念,說殺棗樹那當口,如果趙司令在就好了。按趙司令那脾氣,準會給那幫人一頓匣子槍不可。」

我和媽媽都沒作聲。即使我爸爸當時在場,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這些年來,我爸爸也說過不少違心話,辦過不少違心事啊!他當年那帶楞角的「脾氣」,早已在「大風大浪」中磨平了。像雷軍長那樣一次次敢「甩帽」的戰將,畢竟是少見的啊!

「老吳,一見面,俺不該給你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讓你聽了也傷心。」梁大娘望著我媽媽,「好啦,現在好啦!聽說是毛主席過世時留下話要抓姦臣,托他老人家的洪福,共產黨總算把奸臣抓起來了,一個個都抓起來了!往後,莊戶人又有盼頭,有盼頭啦!」

這時,睡著的盼盼醒了,哭了起來。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懷裏,給盼盼餵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媽媽忙站起來:「怎啦,別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說著,用手輕輕掂打著懷中的盼盼,「好閨女,莫哭,莫哭……」

梁大娘說:「是缺奶水。玉秀剛出滿月,就聽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夠孩子吃了。」

…………

媽媽和梁大娘一家見面後,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帳單,她難受得直掉淚。讓我脫軍裝轉業的事,她再沒提起過。

對梁大娘一家,我和媽媽商量該怎樣幫助她們。媽媽這次來,身上沒帶幾個錢,因我一直想調回去,手頭上也沒有存款。

這天下午,炊事班長要到團後勤跟卡車進城拉菜,我便將我的「YASH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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