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愈來愈殘酷了。

當我們每人分到的兩根甘蔗剛剛嚼完,主峰上的敵人居高臨下,又一次向我們實施炮擊。這次炮擊比前幾次更瘋狂,更兇狠,炮擊持續了長達半小時之久。無名高地上,我們作為依託和立足點的塹壕,前後左右,到處彈坑纍纍。撲面的硝煙使我們睜不開眼,濃重的梯恩梯味兒嗆得我們喘不出氣。

炮擊剛停,主峰山半腰的兩個敵堡,用平射的高射機槍、輕重機槍,向我們這無名高地掃射……

顯然,敵人是要從南面反撲了!

「三排,壓制敵火力!」梁三喜大聲喊道。

我們剛從塹壕裏探出頭,便見一群敵人已爬上塹壕前的陡崖,離我們只有十幾米了!「打!」梁三喜邊喊邊端起輕機槍,對著敵群猛掃!全速奮起向偷襲過來的敵群開火,瞬間,陣地前的敵人便被我們打得如同王八偷西瓜,滾的滾,爬的爬……

這群敵人是從主峰上下來的。他們趁炮擊時我們無法觀察,便越過主峰和無名高地間的凹部,偷襲到我們的陣地前沿。真險啊,如果我們稍遲幾秒鐘發現他們,他們就撲進我們的塹壕裏來了!

當敵人的反撲又被我們打退後,敵我雙方又平靜下來。

這時,報務員跑到梁三喜跟前,說營長在報話機中呼叫九連。

梁三喜極其簡要地向營長報告了我們攻下無名高地的經過。營長在報話機中告訴我們:營指揮所和營所屬另外三個連隊,離我們這無名高地直線距離還有十公里左右。預定的穿插計劃因戰局發展被打亂,他們已不能按預定方案按時到達預定位置了。眼下,三個連隊正分頭扼守山口要道,阻截從第一線潰逃下來的敵兵,保證大部隊全殲逃敵。因此,他們一時騰不出兵力來支援我們。營長還收回了他昨天對我們的批評,並傳達了師、團首長對我們九連的嘉獎今,說我們昨天的穿插速度是相當驚人的!……

是的,當他們也在我們昨天的穿插路上走一走時,他們便會曉得我們九連為啥誤了一百二十二分鐘!

「困難,你們有啥困難嗎?」營長問。

「傷亡已超過三分之一,斷糧斷水!」梁三喜喊道,「水,主要是缺水!」

「堅持,你們想辦法堅持!要堅持到明天頭午,我們才能上去!」少停,營長喊道,「團首長指示,如果攻下主峰有困難,你們就堅守在無名高地上,等我們上去再說!」

「不行,我們不能在這無名高地上堅持!要死,也只有到主峰上去死!」

「怎麼?你是梁三喜還是靳開來,牢騷不輕呀!」

「報告營長,靳開來已經犧牲,我是梁三喜!」梁三喜臉色鐵青,「主峰上有敵人的迫擊炮炮陣地,一個點地朝我們頭上打炮。如果在這無名高地上堅持到明天頭午,九連必將全連覆沒!」

…………

跟營長通罷電話,梁三喜對我說:「指導員,召開個黨員會吧。」

我忙通知黨員開會。這時,一些不是黨員的戰士,也紛紛把他們早寫好的火線入黨申請書遞到我手上,問我可不可以列席參加黨員會。我眼裏一熱,忙說:「可以,絕對可以!」

此時要求入黨,絕不是去領取一張謀取私利的通行證,而是準備向黨獻出一腔熱血!

梁三喜對圍攏過來的黨員、非黨員說:「我們不能再被動挨炮了,要主動出擊!我提議組成黨員突擊隊,去拿下面前的主峰,去佔領敵炮陣地!」

戰士「北京」接上說:「連長的話極有道理。看來主峰上敵兵力並不多,他們主要是靠炮來殺傷我們。只有我們站在敵炮陣地上,我們九連才能有點安全感。」

梁三喜望了望眾人,宣佈了兩道命令,任命戰前剛提升的炮排長為代理副連長,任命戰士「北京」為代理炮排長。

說罷,他問我:「來不及碰頭商量了。指導員,你看怎樣?」

我連連點頭同意。眼下讓誰陞官,既不需陞官者為自己「走後門」,更不需有人為陞官者當說客,說文了叫「受命於危難之際」,說白了便是靳開來的話,給你個帶頭去死的差事!

戰士「北京」對梁三喜說:「連長,這種時候我是不會說虛的。說實話,讓我指揮一個炮排,我還是頗能勝任的。不過,我用『八二無』去炸敵碉堡還有點絕招,因此,我覺得讓我作為一名炮手去行動,更能見成效。」

梁三喜一聽有理,點頭同意了「北京」的要求。

以黨、團員為主的突擊隊組成了。

梁三喜當即決定:由新任命的代理副連長和他帶隊,分頭從主峰左右側去攻佔主峰。他讓我和三排留下扼守無名高地,掩護他們出擊……

「連長,你的胳臂已負過傷了!」我吼了起來,「如果你覺得我趙蒙生還有種,這突擊隊由我來帶!」

「少廢話!你有沒有種,戰場上大家不都看見到了嗎!」梁三喜的眼裏射出不容分說的光,「可講指揮能力,你還不過關!行了,趁敵還未炮擊,要分秒必爭!」他轉臉對戰士「北京」一揮手,「帶足炮彈,你和彈藥手們先是順坡滑下去,速度越快越好!」

無名高地和主峰間是個「U 」形,我陣地面前的坡崖坡陡七十多度,而坡崖又完全暴露在主峰之敵的射界下。當戰士「北京」抱著「八二無」炮身,和彈藥手們急速從坡崖上滑下去時,主峰山半腰的兩個敵碉堡,便開始不停地封鎖掃射……

「三排,壓制吸引敵火力!」梁三喜命令。

三排對準敵碉堡開火,但狡猾的敵人並不理會,仍不時地朝我面前的坡崖實施攔阻掃射……

要通過這完全暴露在敵射界之下的坡崖,談何容易啊!

梁三喜皺起眉頭。稍停,他對突擊隊員們大聲喊道:「看著點!都按我的樣子辦!」

說罷,只見他把一挺輕機槍抱在懷中,趁敵射擊間隙,飛身躍出塹壕,猛地朝山下滾進,滾進……

我驚呆了!一個基層指揮員在戰鬥最緊要的關頭,他把忠誠、勇敢和智慧所包涵的全部內容變為沉著,繼而從沉著中又產生出這果斷而不惜赴湯蹈火的行動!

他成功了。

突擊隊員們學著他的樣子,瞅準敵射擊間隙,一個個先後「噌噌」躍出塹壕,滾進,急速朝坡崖下滾進……

過了會,敵人停止掃射。無名高地上安靜無事,我心中越發不安。我問自己:「你不是立誓要血洗自己的恥辱嗎?那你為啥不像梁三喜那樣去衝鋒?!」

敵人又開始攔阻掃射了。我抓過衝鋒鎗抱在懷中,對三排喊道:「你們堅守,我過去!」

我大步跨出塹壕,橫身倒在坡崖上,拚命往山下滾進……

我當時想的是:都是爹娘生的,連長梁三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去做的事,我這當指導員的也應照著去做。才算稱職!

也怪,滾到山間,除了感到週身麻木外,竟不覺得疼。

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一接近它,便躲過了敵人的射界。我火速爬著趕上了梁三喜他們。梁三喜見我來了,也沒責怪我。

三排仍不時向敵人射擊,敵人也不斷還擊。我們在草叢中攀援而上,去接近敵堡……

爬了一大陣子,貓起腰便看見敵堡了。

戰士「北京」對梁三喜說:「連長,距離最多有五十米。放心,絕對不用打第二炮,幹吧!」

梁三喜點頭同意。

戰士「北京」當即把炮彈裝進炮膛。少許,他肩起「八二無」炮身,「噌」地站起來,勾動了扳機!然而,沒見炮口噴火!

戰士「北京」一下臥倒在地。敵人的子彈「嗖嗖」從我們頭頂上飛過……

「怎麼?是臭彈?」梁三喜問。

「嗯。是發臭彈。」「北京」說著,忙把臭彈退出炮膛。彈藥手趕忙又遞給他一發炮彈,他又將炮彈裝進了炮膛。

稍停,他又肩起炮,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勾響了扳機,卻又一次沒見炮口噴火!

「噠噠噠噠……」敵人一串子彈射來,戰士「北京」一頭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同志……」我和梁三喜同聲呼喚著。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戰士「北京」倒在血泊中,身上七處中彈。中的是平射過來的高射機槍子彈,處處傷口大如酒盅,噴出股股熱血……

呵,倒下了,一個多麼優秀的士兵又倒下了!他連哼一聲也沒來得及,眨眼間便告別了人生!他二十齣頭正年輕,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他是那樣機敏果敢,他是多麼富有才華!昨天晚上,他還以將軍般的運籌帷握,為我們攻打無名高地獻出了令人折服的戰鬥方案!可此刻,他竟這樣倒下了!他從北京部隊奔赴前線補到我們連,到眼下才剛剛兩天,我們還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五十米的距離上,他不瞄準也絕對有把握一炮一個敵碉堡!可臭彈,該死的兩發臭彈!!

梁三喜怒對爬到眼前的彈藥手:「他的死,你要負責任!」

彈藥手沉下頭不吱聲。我知道,梁三喜這是由極度悲慟產生的激怒,而激怒又變為這無謂的埋怨!在同生共死的戰場上,有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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