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團受領的任務是打穿插。即:在戰幕拉開之後,全團在師進攻的正面上,兵分數路從敵前沿防線的空隙間猛插過去,楔入縱深斷敵退路,在保證大部隊全殲第一道防線之敵的同時,為後續部隊進逼敵第二退防線取得支撐點。

我們三營任團尖刀營,九連受命為營尖刀連。這就使我們九連一下在全團乃至全師——居於鋼刀之刃,匕首之尖的位置上!

上級交給我們九連的具體任務是:在戰幕拉開的當天,火速急插,務必於當天下午六時抵達敵三六四高地前沿,於次日攻佔敵三六四高地,並死死扼守該高地。

從地圖上看:由無名高地和主峰兩個山包組成的三六四高地,距我邊境線直線距離有四十餘華里。位於通往越南重鎮A 市的公路左側,是敵阻擊我南取A 市的重要支撐點。

據情報得知:三六四高地上有敵一個加強連扼守,陣地前設有竹籤、鐵絲網、佈有地雷,高地上有敵炮陣地,多梯次的塹壕和明碉暗堡……

是軍長要實踐他第一個讓我炸碉堡的諾言,還是因九連是全團軍事訓練的先行連,才使這最艱巨的任務一下便落到我們九連的頭上?(全營各連曾為爭當尖刀連紛紛求戰,而營、團兩級幾乎是毫無爭議地便拍板定了我們九連,並說是軍長點頭讓九連先上。)對於這些,我不願去琢磨了。

全連上下部為當上了尖刀連而自豪。但大家更明白:擺在我們九連面前的,將是一場很難想像的惡仗!按照步兵打仗前的慣例:全連一律推成了鋥亮的光頭,一是為肉搏時不至被敵揪住頭髮,二是為頭部負傷時便於救治。

炊事班竭盡全力為全連改善生活,並宣佈在國內吃的最後一頓飯將是海米、豬內、韭菜餡的三鮮水餃。我發現,即使每月拿六元津貼的戰士,會抽煙的也大都夾起了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連從來都抽劣等旱煙末的梁三喜,竟也破例買了兩盒「紅塔山」。靳開來對我已明顯表示友好,他不知從哪裏買來兩瓶精裝的「五糧液」,硬拉我和其他連、排幹部一起醺一口……

人之常情呵,這一切都在告訴我,大家都想到將去決一死戰,都想到這次將會流血犧牲。而在告別人生之前,要最後體味一下生活賜與人的芳香!這裡已決定一排為尖刀排。黨支部再次開會,商定連幹誰帶尖刀排。

團裏搞新聞報導的高幹事列席了我們的支委會。當上級把尖刀連的重任交給我們連之後,他便來到連裏搜集求戰書和豪言壯語。顯然,一旦我們九連打出威風,那將是他重點報導的對象。

支委們剛剛坐下,靳開來便站起來說:「這個會根本不需要再開嘛!查查我軍歷史上的戰例,副連長帶尖刀排,已是不成條文的章程!既然戰前上級開恩提我為副連長,給了我個首先去死的官銜,那我靳開來就得知恩必報!放心,我會在副連長的位置上死出個樣子來!」

高幹事沒有往他的小本上記,這些牢騷話顯然毫無閃光之處。

我沉痛表示:「執行軍長讓我第一個炸碉堡的指示吧!這尖刀排,我來帶!」

「指導員,你……」梁三喜嚴肅地望著我,「咋又提起那件事?尖刀排,哪能讓你帶!」

靳開來接上道:「指導員,我靳開來已覺出你是個有種的人!已過去的事我不提了,也不准你再提起!從現在起,我們將患難相依,生死與共!指導員是連隊的中樞神經,要死,第一個也輪不到你!」

他的話充滿真誠的感情,我眼裏一陣發熱。

梁三喜剛提出要帶尖刀排,就被靳開來大聲喝住:「連長,少囉唆,要帶尖刀排,比起我靳開來,你絕對沒有資格!」

我和高幹事都一愣。

靳開來接上對梁三喜道:「當然,講指揮能力,我靳開來從心裡服你;論軍事素質,你也比我靳開來高一籌!我說的資格是:我靳開來兄弟四個,死我一個,我老父老母還有仨兒子去養老送終,祖墳上斷不了煙火。可你梁三喜,你家大哥為革命死得早,二哥為他人死得慘,慘啊!就憑這,不到萬不得已,你梁三喜得活下來!」他轉臉對我和高幹事,「你們不知道連長家的事……咳!我這個人,就願意把話說得白一些,儘管說白了的話怪難聽。」

我心裡沉甸甸的。下連這麼久了,我竟對連長的身世一無所知!看來,連長家中不知遇到過啥樣的不幸。而眼下我們已來不及去聊那些事了。

靳開來擦了擦發濕的眼睛:「連長,我說句掏心話,全連誰『光榮』(前線戰士把「光榮」作為犧牲的代名詞)了,我都不會過分傷心,為國捐軀,打仗死的嘛!唯獨你,如果有個萬一……你那白髮老母親,還有韓玉秀怎麼辦……咳!小韓該是早已經生了,可你還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

梁三喜擺了擺手,聲音有些顫抖:「副連長,別說那些了!」

我眼裏陣陣發潮。怪我,都怪我這不稱職的指導員,使連長早該休假卻沒休成!

「行了。別開馬拉松會了。順理成章,帶尖刀排的事,聽我的。」靳開來拍板定了音。

接著,我們又進一步設想行動後可能遇到的難題,議論著對付困難的辦法。

散會時,靳開來對高幹事笑了笑:「喂,筆桿子!一旦我靳開來『光榮』了,你可得在報紙上吹吹咱呀!」說著,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瞧,我寫了一小本豪言壯語,就在這口袋裏,字字句句閃金光!夥計,怕就怕到時候我踏上地雷,把小本本也炸飛了,那可就……」

梁三喜:「副連長!你……」

靳開來:「開個玩笑嘛!高幹事又不是外人,怕啥?」……

一切都準備好了,但一切又是何等倉促。

二月十六日下午,從濟南部隊和北京部隊調到我們團一大批戰鬥骨幹,都是班長以下的士兵。團裏照顧我們這尖刀連,一下分給我們十五名。顯然,他們是從各兄弟部隊風塵僕僕剛剛趕到前線。抱歉的是,我們既沒有時間組織全連歡迎他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來不及登記,就仨仨倆倆地把他們分到各班,讓他們和大家一起去吃「三鮮水餃」去了!

夜幕降臨,我們全連伏在紅河岸邊待命。

戰鬥打響前,最大權威者莫過於錶的指針。人們越是對它遲緩的步伐感到焦急,它越是不肯改變它那不慌不忙的節奏。當它的時、分、秒針一起疊在十二點上時,正是十七日凌晨。

驟然,一聲炮響,牽來萬聲驚雷,千百門大炮昂首齊吼!頓時,天在搖,地在顫,如同八級地震一般!長空赤丸如流星,遠處烈焰在升騰,整個暗夜變成了一片深紅色。瑰麗的夜幕下,數不清的橡皮舟和衝鋒舟載著千軍萬馬,穿梭往返,飛越紅河……

此時,一種中華民族神聖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為炎黃子孫!全連在焦急的等待中迎來了破曉。早晨七時半,衝鋒舟把我們送到紅河彼岸。

剛過河,就看到從前沿抬下來的烈士和傷員,連裏幾個感情脆弱的戰士掉淚了。

靳開來不知從哪裏搞來一把傣家大刀。他把銀灼灼的大刀當空一掄:「掉啥淚?哭個毬!把哭留給吃飽了中國大米的狗崽子們!看我們不揍得他們鬼哭狼嗥!」說罷,他轉臉對為我們九連帶路的華僑說:「老哥,你在身後給我指路,一排,跟我來!」

尖刀排沿兩山間的峽谷朝前插去。梁三喜和我率領大家急速跟進。

剛插進不多遠,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擊部隊打散的敵兵。他們用平射的高肘機槍、槍榴彈、衝鋒鎗,三面朝我連射擊。

「臥倒!」梁三喜一把將我摁倒,厲聲下達命令:「三排,佔領射擊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衝鋒鎗打響了。少頃,三排的輕、重機槍一齊「咕咕咕」叫起來。

我剛端槍瞄準敵人,梁三喜轉臉對我喊道:「我帶排留下掩護,你帶大家盡快甩開敵人!」

「我留下!」說著,我射出一串子彈。

「執行預定方案,少廢話,快!」

梁三喜的話是不容反駁的!我的指揮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帶二排和炮排匍匐前進躲過放射界,縱身躍起,緊緊尾隨尖刀排上前急插……

十時許,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來。他用袖子抹了抹滿臉硝煙和汗水,沉痛地告訴我,有兩名戰士犧牲了,一名戰士負了重傷。烈士遺體和傷號已交給擔任收容任務的副指導員……

越南北部山區,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緊緊擠在一塊,砍不斷,推不倒,硬是像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飛機草高達兩米以上。草叢中夾著雜木,雜木中盤著帶刺的長籐。節令剛過「雨水」,這裡的氣溫竟高達三十四、五度。這一切,都給我們急速穿插的尖刀連帶來不可想像的困難。

我們心急火燎地沿無路可尋的山溝插進,只見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跟上去一看,面前是三米多寬、兩米多高的木薯林,鑽過去無空隙,爬上去又經受不住人。靳開來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橫飛,為全連砍通道路……

這時,營長在報話機中呼叫,問我們九連的位置,梁三喜忙展開地圖,現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