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兵爆破、土工作業、排連進攻、刺殺對抗、週末會操……團司令部下連按「操典」逐一進行驗收,指導員竟毫無例外地要做一名戰鬥員接受考核。

文部建設、季度總結、「雙學」評比、黨團發展、談心次數……團政治處要求政治工作滲透在練兵場,指導員的工作包羅萬象,很難勝任。

最令我望而生畏的是每星期二早晨那「十公里全副武裝越野」,儘管我幾次都沒跑到過目的地,但每遭下來,小腿肚兒準轉筋,有一次還差點虛脫過去。另外,可供轉化為熱量的一日三餐,也常使我感到度日如年。饅頭、大米、玉米麵倒可放開肚皮吃,就是副食太差。我真不曉得造物主賜給人的胃都一樣,為啥梁三喜他們竟吃得那般香甜。我幾次試圖讓炊事班長改善一下生活,炊事班長叫苦不迭。說伙食標準沒增加,物價日見漲。要改善也只能做些「金銀卷」(白麵、玉米麵合製),把碗中菜用皮兒包起來(大包子)。

連隊駐在深山溝,我有錢也沒處下館子。一次,我到團部開會時從服務社買回兩包點心。人面前不敢吃,每次都是趁人不在時慌忙吞兩塊,那滋味就跟偷了人似的……

掰著指頭數日子,我下連差兩天還不到一個月。照照鏡子:臉黑了!摸摸腮幫:人瘦了!每次沖澡時我都發現,身上的皮一層一層朝下蛻……

我已兩次給媽媽寫信,讓她盡快展開「外交攻勢」。媽媽來信說,她那頭好說,準備安排我到軍區新聞科當攝影記者,只是我這頭還不行。她已給師裏有關領導同志寫過信打過長途電話,得到的迴音是:眼下不是前幾年,調動之事切不可操之過急,過急了太顯眼,太顯眼容易出漏子。讓我在連隊幹半年再調不遲……

天,半年?那我就熬成「瘦駱駝」了!

這天中午,我到營部開會回連,全連已吃過午飯。我到飯堂把炊事班留給我的飯菜胡亂吃了些,便回到宿舍倚在鋪上想心事。

猛然間,緊急集合號響了。我忙紮好腰帶,走出連部。

只見全連列隊站在飯堂門前。梁三喜面對全連,臉上「烏雲翻滾」:「……不像話!簡直是不像話!」

想不到他的脾氣竟是這樣大,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動怒。我不知連裏出了啥不像話的事,便悄悄站在隊列裏洗耳恭聽。

「饅頭,有人把雪白的一個半饅頭扔進了豬食缸!」他用手拍了拍心口窩,「同志們,捫心問一問,感情,我們還有沒有勞動人民的感情?還有沒有?!」

我呆了!適才我吃午飯時,炊事班給我留了三個饅頭在碗裏,我只吃了一個半,便把剩下的扔進了豬食缸……

「解散!」梁三喜怒吼著,把手一揮:「現場參觀!」

戰士們圍著飯堂旁邊的豬食缸,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靳開來把目標對上了段雨國:「段雨國,你這花花公子,說,這是不是又是你幹的!」

段雨國大眼一瞪:「吃柿子單揀軟的捏,你就看我好欺侮!面對上帝起誓,誰扔的誰是烏龜蛋!」

三班長出面證實,說中午吃飯時沒見段雨國扔饅頭。靳開來才不吱聲了。

梁三喜餘怒未息:「誰扔的,可個別找班長、排長講一下。今晚各班都要召開班務會,好好議一下這種少爺作風!」

也許我對「公子」、「少爺」這樣的字眼尤為敏感,我當下便認定是梁三喜借一個半饅頭整我,是想轉著圈子丟我的醜。我心中拱著一團火,扭頭急步回到連部,氣鼓鼓地倒在鋪上。過了會,梁三喜進來了。我怒氣沖沖地對他說:「連長同志,要整我,明著來!不必效仿『文化大革命』來個發動群眾!一個半饅頭,是我扔的!」

「指導員,我……不知你去營部開會已回來了。我確實不知那饅頭是你扔的。要知道是你,我會同你個別交換意見的。」梁三喜尷尬地解釋。

我「騰」一下轉過身去,把臉對著牆壁,又聽他歎口氣說:「指導員,千萬別為這事影響團結。我不是表白自己,我這個人……還沒搞過那種背後插絆子的事。我和原來的王指導員共事三年多,俺倆爭也爭過,吵也吵過,有時也臉紅脖子粗。但俺倆始終如同親兄弟,團結得像一個人。」

我仍不吱聲。停了陣,他訥訥地說:「我這就讓司號員小金去通知各班,晚上的班務會,不……不開了。」

為這事我三天沒理梁三喜。

這事發生後的一天中午,三班戰士段雨國趁梁三喜不在時溜進了連部。

「指導員,別理那『七撮毛』!」段雨國察言觀色地望著我,「大上個月我把吃剩的一塊饅頭扔進了豬食缸,也是挨了『七撮毛』一頓好整!」

「什麼『七撮毛』!」

「嘿嘿……是我用藝術手法給連長起的綽號。」段雨國得意的笑著。他從梁三喜那破舊的綠色軍用牙缸裏取出一支牙刷,「指導員,你瞧瞧,他用的這支牙刷像從垃圾堆裏撿來的。一撮,兩撮,三撮……喲,不是七撮,是九撮……這不,又掉下一撮來,那麼,就叫他『八撮毛』吧!」

我沒搭腔。和梁三喜一個月的相處,我雖沒數過他用的牙刷還剩幾撮毛,但我早已覺得他是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連一分錢也捨不得亂花。

「每月六十元錢的軍官,他連支新牙刷都捨不得買!」段雨國把那「八攝毛」的牙刷扔進牙缸裏,「攢錢,就知道攢錢,典型的小農民意識!世界已進入高消費的時代,聽說日本人衣服穿髒了連洗都不洗,扔進垃圾堆裏就換新的。可咱這裡,『八撮毛』竟然借一個半饅頭整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看來段雨國是來尋找「同盟軍」,跟我搞「統一戰線」來了。儘管我對梁三喜已懷有成見,但指導員這職務的最起碼的約束,我也不會跟段雨國這樣的戰士搞在一起。

見我不吭氣,他又搭訕道:「指導員,你還不趕快調走呀!」

我一驚:「你聽誰說我要調走?」

他笑笑:「這還用誰說,我自己估計唄!」

我沉下臉來:「你……」

「這怕啥喲。」少停,他問我,「指導員,聽說你爸爸的官挺大,是六級,還是七級?」

「你瞎說些啥!」我有些火了。

「嘿嘿……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呢。」他仍嬉皮笑臉,「事情明擺著,咱們跟『八撮毛』這些鄉下佬在一起,哪有共同語言?哪有共同嚮往?年底,我就打報告要求復員!」他說罷,又跟我套近乎道,「指導員,你要買大彩電和收錄機啥的,給我說一聲就行。我爸媽都在外事口工作,買進口貨對我段雨國來說,是小菜一碟!價格嘛,保準比市面上便宜一半……」

「我啥也不會托你買!請回吧。」

見我冷冰冰的樣子,段雨國才怏怏而去。

…………

十月中旬,梁三喜的休假報告批下來了。他幾次打點行裝要動身回沂蒙山,但幾次又擱下了。

想走又覺得不能走,我看出他的心情是極為複雜和矛盾的。顯然,他早已覺出我是個十二分不稱職的指導員,他擔心他走後我會把連隊搞得一團糟……

這天,他去團部參加為期一天的軍訓會議返回連裏,已是晚上八點多了。

燈下,他把軍訓會議的精神簡要對我講了一下,說轉眼就是年終考核,勁可鼓不可洩。說罷,他望著我:「指導員,我想明天就動身休假。這樣,回來還誤不了年終考核。你看呢?」

「那就走唄!」我漫不經心地回答他。

他把黑乎乎的旱煙末捲起一支,吸了兩口,很難為情地對我說:「指導員,我這個人有話憋在心裡怪難熬的。前些日子我就聽說過,這次去團部開會,我又聽到關於你要調走的風言風語。」

我打了個愣。

他接上道:「我想,這也可能是有人瞎傳。不過,你真要調走的話,這假我暫時不休了。如果沒有那回事,那我明天就動身。」

事情既已點破,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沒好氣地對他說:「休不休假,你自己看著辦!至於有人議論我,舌頭長在他們嘴裡,我任憑他們說長道短!反正組織上還沒通知我,讓我調走!」

他沒有再說啥。第二天,他沒有動身。以後,他再也不跟我提休假的事了。

我和梁三喜以及連裏其他幹部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明顯了。每逢星期六晚上,連部裏空蕩蕩的,他們早就不願和我湊到一塊甩老K 、談老婆,逗笑取樂了。

一天,這裡進行正常性的戰備教育。按團政治處擬定的教育內容是:把越寇近年來在我廣西和雲南邊境多次進行的武裝挑釁,綜合起來給戰士們講一次,以激發大家的練兵熱情。我便找來一些報紙,念了幾篇有關這方面內容的消息、通訊、以及我外交部對越南當局的照會等等。我毫無個人發揮,完全是照本宣讀……

下課後,炮排長靳開來竟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指導員,你講得不錯!飛機上掛暖瓶,你水平高得很?!放心,啥時打起仗來,我們保證跟著你這當指導員的屁股後頭,一個勁地往前衝!」

面對他的譏諷挖苦,我扭頭而去……

我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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