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 海戰

左營軍港內北面的「小港」碼頭,例行都是靠泊著千噸以下、吃水較淺、艦體不長的艦艇,諸如PCE「永」字號、PC「江」字號等小型戰艦,也有LSM「美」字號運輸艦以及木殼MSC「永」字號掃雷艇專屬的碼頭。民國五十四年三月底,一艘編號PC—一二二的「北江」軍艦,繫泊在小港碼頭內,正進行定期大修,而且已近尾聲將要出廠。由於新上任的劉廣凱總司令才剛燒起三把火,使得全軍士氣昂揚沸騰,艦方為了戰力,在裝備修護的缺點改進工作上要求得十分嚴格,頻繁地與第一修船廠方的相關部門相互交換意見,有時甚至會因爭執而不歡,但目的都只是希望艦艇性能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

四月中旬的一個午後四點多鐘,從第一造船廠的大門旁,看到西方遠處的海面上,有艘戰艦緩緩駛進了港內,艦頂主桅杆上高掛了一條好長的長旒旗(註一),輕揚飄逸過後甲板,飛臨艦尾船距燈(註二)的上方,旗尾似乎已接觸到水波的海面,與在艦艉飄揚的紅、白、藍海軍旗(即是國旗)(註三)相配,再加入初夏的落日餘暉不時反射所形成的自然美景,更襯託了這條軍艦的雄姿,而且「洋」味十足,吸引了岸上許多官兵的目光。從艦型的外表和裝備上觀察,這條軍艦前後各有一門三吋砲,還有兩個煙囪,所以看上去既不似「永」字號,也不像「江」字號,更不是「太」字號,而且絕對不可能是「陽」字號。這時軍艦離岸更近了點,已可清楚看到全艦官兵穿著整齊的白色制服,正精神抖擻地實施「站波」部署(註四)。船頭慢慢稍向左轉了約十度的方向,於是右舷艦艏漆著45編號的數字已隱約顯現出來。此時,在岸上的觀眾突然聽到有人歡聲地說:那是「劍門」,剛從美國接回來的。劍門關位置在四川省劍閣縣的北方,是陝、甘進入成都平原的重要關卡。「劍門」軍艦,在美國海軍的原始編號是MSF—三八七,航速可達十八節,電子裝備新穎進步,而且砲火指揮系統更為精確,比一般傳統的PCE護航巡邏艦「永」字號的火力要強大許多,因此我海軍將「劍門」號也納入PCE來執行護航任務,尤其艦上二百多位官兵,都是海軍中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艦長王中校是海軍官校三十九年班前三名畢業的高材生,溫文有禮。只見這條軍艦的車葉激盪起水花,動了兩、三個車令,就已經灑脫輕鬆地穩穩靠上了碼頭,尤其艦務部門在進行艏艉撇帶纜的動作,更是有板有眼,讓人領教到何謂訓練有素。

五月初的清晨,在「小港」碼頭有一則關於PC—一一九「東江」軍艦的傳說,說她不知什麼原因,反常地單獨靜靜靠泊在「大港」的一號碼頭旁。這座碼頭原本是專屬「陽」、「太」字號等一級戰艦靠泊的,現在一艘小PC竟佔上了大位,真是有福氣。這則新聞準是些早起「採買」的伙食委員們所發佈的。

「東」、「北」、「西」、「柳」、「韓」等,這五艘PC「江」字號級的同型巡邏砲艦,排水量各約有三百噸,其武裝前置有三吋砲一門,後有四十釐米雙管砲一座,中甲板尚有二十釐米五挺,又在二層甲板信號台旁加裝了兩支點五○機槍,除此尚有反潛的深水炸彈置放於後甲板,所以PC又可稱作近岸驅潛艦。這型小不點不及一百七十五呎長的身材,掛滿了槍砲彈藥,在靜水試驗時,又可左七十度、右七十度,左右搖擺可到一百四十度,因此當她在滔天海浪中翻滾時,遠看就彷彿是一艘潛水艇浮出了水面,但稍近看到她身上配了那許多的武器,又讓人懷疑她是一艘正在高速趕赴戰場的驅逐艦。

「江」字號原配屬於美國海岸巡防隊(Coast Guard),僅在近海執行巡弋及救援任務,官兵們不會長期住宿在艦上,最大的任務也不過是做做緝私工作,一般性的節目都是早出晚歸,大不了輪到不好的班次時,頂多在海上實施十二個小時的夜航巡弋。民國四十六年七月中旬,我海軍自美國西雅圖接收了這五艘PC「江」字號軍艦,然後橫越了太平洋,航行了約七千多浬,很了不起地嫁到了左營,博得了老美的讚揚。至於我海軍官兵的使命,則是拚命捍衛著海疆,讓這盞寶島燈塔永遠自由地長放光明。

升旗典禮派工完畢後,艦上各部門的官員們就分別前往造船廠去進行洽公事務,順便拜訪這條有手帕之交的「東江」軍艦。騎在腳踏車上,遠遠看到東碼頭旁邊站了不少憲兵,把附近的行人道全都陰沉沉地圍了起來。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一一九」的數字已清晰可見,而她則頭朝東,右舷靠岸;了不得,駕駛台、船舷都是彈痕,有的還貫穿了鐵板,想想左舷應該更為慘烈,否則她就以「左」示眾了。這位「老姐」衣衫襤褸,披荊斬棘,仍能返回娘家左營,不由得讓我們萬分欽佩。至於她的狼狽疲態,遊走在碼頭上的官兵們則都裝作沒看到似的,不過倒有個輕微聲音說:「東江」和老共打了一仗。廢話,誰不知道!只不過誰也不敢去多問,誰也不清楚到底在哪兒發生了海戰,只想到那位英俊文雅的槍砲官曾勷擎學長,滿臉福泰為人謙和的通信官王仲春中尉,還有打兒時起就識得、而且又是棵老實樹的輪機官徐龍生中尉,以及艦務官石同學;這幾位相知的長官是否無恙,才是我們最迫切關心的。然而想也沒用,在那種狀況下,就當一切事情都未曾發生,過幾天報紙上怎麼寫,大家就那麼樣說,準沒錯。

「北江」軍艦的定期大修算是已正式告一段落,七月底已進入「複訓」的階段。救火實地操演是全艦受訓官兵最討厭的課目,大家分組被關在一個鐵皮大房子裡,穿著防火衣,站在熊熊的烈火前,開起救火水龍,以弧網狀的水霧去噴滅火焰;換言之,就是要被滾火輻射燜烤得七葷八素,而且每次都至少要持續三個小時之久,訓練地點就在小港內北端的另一個碼頭上,不過午前就可返艦吃飯。

午休了,艦上不到三坪大的小住艙,擠住了艦上五個主要部門的主官,雙層和三層兩個吊鋪,分別被正午酷暑的大太陽隔層烘烤,觸摸床上的被單,手掌就會感覺滾燙;躺在吊床上,將通風口對著吹向左邊的身體,一下就變涼了,但沒被風吹到的右側部位,卻仍然好熱。管它什麼年紀大了,會患什麼風濕症,至少目前比救火艙內要舒服多了,於是大家赤了膊,倒頭閉眼照睡不誤。

艦體擺動了一下,有船靠在左舷;官員們醒了,摸一下全身都是汗,開了燈,汗流在床單上,已呈現出兩塊背脊水印。沒多久,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原來是「章江」艦的艦務官朱鯤少尉兼當月的伙食主委,他那張不笑時還是在笑的臉孔,出現在官員住艙的門簾口說:「對不起,你們還在睡呀!我們剛從東沙回來,靠在你們旁邊,艦令部又要我們馬上去東引駐防,現在冰機壞了,怎麼樣,放點肉在你們的冰箱吧!」「那有什麼問題,這就快放吧!斤兩秤好,可別怪『北江』的人會偷吃哦!」章江在地圖上的位置,是在江西省的西南部,江西老表,一表就是三千里,厲害得很;而北江則屬粵江水系,只要天下會動的東西沒有不拿來吃的,就屬廣東佬了。

想到「北江」艦前任槍砲官柳光顥上尉,曾經因為要大修,而將一盒深水炸彈內的擊發雷管(引信)暫存在「章江」艦上,有寄條為憑證;現在正好可以趁兩艦靠在一起,就近去拜訪槍砲官藍振江中尉,把雷管要回來,免得以後撥帳動公文,麻煩。

藍振江是一位非常篤實、穩重的學長,父親是位空軍抗日烈士,長兄在加入空軍後也「飛」進了忠烈祠;他還有一位老弟,據說也因公殉職了,於是他母親不希望藍家變成「一門忠烈」,只准許他到海軍官校來換個境界,可惜在四十年前的那個時候,並沒有上演《搶救雷恩大兵》這部電影,否則藍媽媽就不會這麼憂心了。

跨過了「章江」艦的梯口,艦上早已開始放假,補給官楊人俊中尉正匆忙地自官廳中出來,提著包包趕著回家;他是海軍子弟,家住內惟自強新村,彼此在讀文學校時就很熟稔。「失陪,船空了,官廳請坐,有理事官在。」他一面妙語地說,一面笑咪咪地踏上了「北江」艦,準備走到碼頭去趕搭不知要等多久的軍港區間公共「氣」車。

人緣極佳、家住台北的朱鯤少尉,當船泊在左營港時,他就自然成為「章江」艦的大理事官嘍!因為住在南部的官員們全回了家,所以大家便坐在官廳,口沒遮攔地聊了起來。「他媽的,要不是這次六二.四指揮官巡二艦隊的胡嘉恆司令帶我們跑了趟東沙,知道『章江』的任務辛苦,幫我們說情,否則今兒個晚上上了補給品,就要趕到東引去駐防;艦隊部壓根兒就不會管你的冰機壞了,只知道『章江』主機還好,又提什麼『八二三』砲戰吃乾糧的日子,還不是照混,更氣人的是還半帶點挖苦地說:怎麼啊!聽到要去東引,就想起了『五一』海戰,怕了是吧!」

「北江」艦待在小港內停航大修,已快要超過八個月,早已變成一隻「小港之蛙」,什麼消息都弄不清楚,但「章江」這條在前方機動服勤的艦隻就大不相同,因為流動性高,碼頭跑得多,見多識廣,碰到四方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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