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海校

南台灣炎熱八月底的一個午後,左營火車站外,有幾位穿著海軍白制服的年輕人,制服肩章上繡有兩條金黃色的細斜槓,當地人一看就知道是海軍官校二年級的學生。他們親切地引導著十幾位剛出車站的少年,坐上一輛海灰色的大巴士。這個接待活動,已經分別在高雄、左營火車站大門前的廣場上持續了好幾天。

人數清查、核對報到通知單之後,巴士就啟動了,風景卡片上十分眼熟的「蓮池潭」真實地出現在前方,左邊蒼綠龜山的突角,被勝利路貫穿,分割成頭、頸、龜殼等三大部分,像極了一隻大烏龜匍趴在潭邊飲水,但在龜的後腦勺頂端,興建了一座為紀念海軍桂上將、造型有如燈塔般的「永清塔」,彷彿一根堅硬鐵錐,狠狠地將這隻烏龜釘牢在岸上,不得越蓮(雷)池一步,似乎象徵著屏衛潭內水域的安全。這類風水八卦(註一)等軼事寓意落在「準」海校生眼裡,對海軍的權威和霸氣自然就更折服了,無形中也感染了自己未來職業所帶有的那股勇與悍的無畏精神。

池潭裡兩座稱「春秋閣」的水上寶塔樓台,捉對矗立於湖畔,配映著遠處翠綠的半屏山,點綴得比古裝電影裡「王母娘娘」的瑤池更有仙氣。池畔的「關帝宮」,是座前清時代遺留下來的廟宇,宮殿外的簷鉤、雕欄古色古香,玉砌似的台階,以及殿前高懸的鐘鼓,只見香爐內裊裊飄升的輕煙,吐出陣陣的祥瑞和靈光,如果不是蓮池路上停有幾輛現代化的機器破車,任誰也會以為自己正雲遊於玉皇大帝的「靈霄寶殿」外。

「關帝宮」膜拜的是武聖關公,又稱「啟明堂」,所以「啟明潭」也是蓮池潭的俗稱。

首次來到左營的海校報到生,即刻陶醉在山明水秀的幻境中,頓時成了觀光客,情不自禁地喜歡上這塊地方。

巴士緩緩繞過舊城「拱辰」大門,經過門前地下的一口古井(目前已封閉),進入大路主街。一個徐徐九十度的左轉彎,猛然驚醒,脫離了恍惚的時光隧道,很快來到了左營海軍軍區大門,看見高聳白色的「忠烈將士紀念塔」在遠處挺立;繞過圓環,行駛在筆直的大馬路上,配合兩排高直的大王椰子樹,幽靜得令人心曠神怡。汽車轉過一個彎,隨即看見那自右向左寫著「海軍軍官學校」的六個金色大字,那「軍」字真是帥氣十足,還出了個頭。門樓下的直前方,只見一座白色精神堡壘,蔣公身著元帥戎裝的塑像,威武地站立在堡壘頂端,下方則書以蔣公親題的「復興武德」訓示。

車子緩慢繞入安寧的校園,行經四百公尺大操場的外緣,穿過兩排木麻黃之間的林蔭大道,左轉,然後停在路的盡頭。幾位著黃制服的二年級生,熱忱地將這群學弟們引領到兩排有四幢營房的通鋪寢室內,並很快編成七、八兩個獨立中隊。於是,這些青少年們脫下了身上的花衣,換上一套未必合身的黃卡其布短袖制服(尚不能稱軍裝),接過配發的個人寢具,和兩件白色短袖、藍色方領,非常特殊的「花瓶」內衣,將私人物品暫放在儲藏室裡,然後穿過室內走道,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讓理髮師傅狠狠地修理。不多時,每個人就都成了小沙彌。不信,旁邊就有一部相機可以拍照存證;這張原始當兵玉照,往後就貼在編有天地玄黃字號的軍人補給證上。

好大的餐廳,三百多位新生個個彎腰駝背地坐在長條餐椅上,看上去顯得十分稀落和空洞。大夥兒分別由南北西東奔赴而來,帶著並不相識的面孔聚在一桌共餐,但卻好像並不陌生,相互述說著進入海校的原委。年齡稍長的說:他已經讀了大學,只因為女朋友喜歡海軍制服的瀟灑,所以重考了。有的說:沒考上大學,軍校聯招分發來的。有的則是要繼承父兄的願望,準備完成反攻大陸的使命。還有的就是怎麼也說不上來,例如要什麼自力更生啦!不願依賴家人等等。儘管有千百種不知真假的理由,但大家終究是歡欣共處一堂地來到了海軍官校。那第一頓並不豐盛的大鍋飯晚餐,大家卻吹談得十分投機。

抗日戰爭前,我國原存有數所海校分佈在沿海各省,因太平洋戰爭爆發而被迫關閉。抗戰勝利時,為了建軍大計,於民國三十五年六月在上海成立「海軍軍官學校」(偽海校高昌廟之原址),由教育長楊元忠海軍上校籌創,依據全國各省人數比例,招考並甄選優秀高校或大學肄業生,共一百八十四位進入海校,至民國三十九年底畢業;並定該班期為海軍官校三十九年班,正式比照美國海校,開啟我海軍航輪兼修正規「年班制」的通才軍官養成教育制度,受教期含入伍訓練共四年半(五十一年班起,改制為四年),一統抗戰前各海校學派的分歧。首任校長是蔣中正主席,而教育長則由海軍總司令桂永清上將擔任,並配撥「中訓」、「中練」兩艘運輸艦為訓練艦。按計劃,於民國三十六年中旬遷校至青島後,即為永久校址,並正式由海軍魏濟民代將任校長。後來不幸遭逢國共內鬥,戰爭激烈,遂於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全體師生搭載訓練艦南遷廈門,同年九月軍情告急,後又轉進渡海抵達左營,覓得日軍遺留下的殘破兵營及數幢馬廄,重建海校,即是今日現址。

每年九月一日清晨六時,總是一陣尖銳哨音,驚醒了兩所新兵營房內正在沉睡的懶蟲,開始為期六週的新兵入伍訓練。幾位由陸戰隊選派出來的訓練班長,嚴厲教導示範著陸軍基本操典,不斷地訓練再訓練,務必將這撮小老百娃塑造成一個起碼的軍人(有時新兵會送往屏東龍泉代訓)。

每人配發一支塗滿黃油脂的「七九式中正」步槍,在盛滿柴油的臉盆裡把槍洗淨,打從這天開始,小兵就擁有了第二條生命,不論跑步、正步、匍匐前進、打靶等操訓,都離不開這桿單放的長槍;即使是假日禁足時,也要像傻瓜般地扛著它在大操場上來回遊走,被戲稱為絕地「打鳥」大行動。對於這支長槍的保養,必須清理得比自己的身體還要光潔、亮麗。

六週的訓練下來,有三分之一的小兵因無法忍受這種「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磨練而被淘汰,剩下的已是一群調教成形、逢人敬禮、嘴吼叫「好」、腰桿筆挺、走路轉直角的典型軍人,一眼瞧去,活像一個個精神奕奕的黑色機器人。在新兵訓練結束時,就全數點交給剛自台北參加國慶大典返校的十八位最高年班的學長們,由他們來擔任七、八兩隊新生的分隊長,完全仿效美國安納波里斯海校的學長制度,教以海軍專業知識,並進行再訓練。其中的花絮特色之一,就是每次在集合隊伍用午餐前,由海校生組成的全國唯一鼓號樂隊,會奏起激昂軍樂,而學生們則整齊排隊集合在飯廳廣場,隨鼓點節拍挺胸進入餐廳,去享受那頓吃不胖的食物。這項餐前序曲節目,據說在美國頗受歡迎,甚至變成觀光景點供遊客欣賞。

一直到國慶雙十閱兵結束,高年班海校生們已滯留在台北有半個多月,使得校園荒蕪,泳池水濁,尤其是那座「率真」廳內的廣闊磨石地板,早已滑蠟剝落,直接影響到即將在此舉行的校慶典禮及隆重的畢業舞會,如果那些剛晉升為初級軍官的學長們,無法在這最後一夜與女友順利在此婆娑起舞,那絕對是掃興和終生遺憾的事,於是有關這些準備校慶的繁雜瑣事,就一律交給這群新生力軍來執行,而他們也在短短三天內,完成了這項「不可能的任務」。

說到海軍官校的校慶,必須追溯到民國卅六年中旬,海校自上海遷移到青島與「中訓團」合辦時,蔣校長選在十月十七日首次蒞校巡察,從此這天就被定為「校慶」,是海軍官校的重大日子。

此外,校慶也是新生們接受榮譽授階典禮的大日子,象徵著開啟了人生的另一番事業,因為他們已通過了六個地獄週的磨練,光榮換得一條斜細金槓掛在肩上,正式成為海校的新鮮人。

走入課堂,讀的是一般普通大學課程,但不同的是,除了國文之外,全是美國海校的原版書藉,確實又增添了一門翻閱英文字典的必修學分。而室外的陸操基本訓練,則一再反覆練習著金雞獨立式的踢正步,準備參加來年的閱兵。在橾場上踢,非得踢得排尿裡帶有醬色才算有成,如果踢的功力火候不夠,就得淪為國慶後勤雜牌部隊,盡做些小廝搬運工作。

新生們的所有活動都要團結一致,夜間睡通鋪,沒有隱私,包括大家同浴赤裸裸地相互共睹,還可發現一隻淋濕無毛的「菜鳥」,因此海校同學間的情誼,往往要比一般文學校來得深厚。晚自習的溫課,成績優異的同學會主動開「講座」,耐心輔導部分尚未啟蒙的同窗,去解開「微積分」、「流體力學」等深奧難題,避免因課業成績而遭淘汰。這些點滴的流露,已隱約看到了「同舟共濟」的一面。

分秒必爭、緊張的一天之後,到了集合晚點名即將就寢前,分隊長們偶爾會掰點有趣的海軍小典故,作為床邊輕鬆的夜話——

他們說:「從前帆船時代,大型船隻進港後,會將纜繩繫泊挽帶在Bouy(浮筒)上,Bouy與Boy(男生)發音相同,在這寓意下,『船』自然就成為女性,於是『她』代表了船的第三人稱主格。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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