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父兄

五○年代,每當放學後,眷村裡十幾個半大不小的中學生,就湧到左營軍區內「四海一家」對面的籃球場上,穿著汗衫、黃短褲,進行三對三自由分組的「鬥牛」比賽。場外待賽及觀賞的大孩子們,彼此相互嘻笑,天南地北地胡聊,有的羨慕地望著那雙絕無僅有的白色「回力」牌球鞋在球場裡馳奔,當那透明膠底摩擦在水泥地上,發出「格格支格」聲響時,那股帥勁真是令人激賞,因為大多數的孩子們,穿的都是黑色軍用橡膠鞋,一脫下就臭死人。也有人為了怕傷到鞋子,打著赤腳在場上跑來跳去,因為鞋子破了,家裡大人會罵,腳皮破了,不要花錢,痛個一、兩天就能復元。

一個面露詭異笑容、看上去還在發育的孩子,拿著一個薄舊的籃球,帶著沙啞變音的嗓子說:「唉!我告訴你們一個笑話,昨晚我爸的船從大陳島回來,提了幾條冰黃魚和海蜇皮,你曉得我偷聽到他在問我媽什麼嗎?他說呀:『小牛現在念幾年級了?』真好笑,做老子的不知道兒子讀幾年級。」哈哈。站在旁邊的小馬此時不屑地插上了嘴,「什麼了不起,我爸也是,有次還認不出我,說我長得那麼快。」大家笑得更合不攏嘴。另有一個蠢蛋,綽號叫「大頭」的,也附口應聲傻傻地說:「我哥在床上也這樣問過我嫂子。」真他媽的葷,彎著腰,連褲子都笑掉了。

長年在海上漂泊的父兄們,真是如此那般糊塗嗎?非也,因為前方戰事吃緊,甚至整年都不能回家看顧片刻;另有駐防在外島戌守海疆的艦隻,半年以上不返回左營基地是常事,最幸運的要算到國外接艦、一去至少可拿到八個月以上的美金薪餉。不論我們在海上的父兄有多少不回家的因素,但唯一的理由就是在捍衛著台海,確保我們第二代子孫的安定。

艦艇上的工作主要分為艙面及輪機兩大部門,艙面甲板上除艦、副長兩職務外,下分有作戰、槍砲、艦務、補給(含醫務)等四大部門,及獨立體系的政戰單位。作戰部門裡,又囊括了航海、通信、反潛三個小部門,可以說是艦上的中樞神經,負責控制艦艇的正確運作,所以作戰官可算是艙面的第三號人物。在戰艦上,槍砲官的職務多由資深軍官擔任,按排行應屬第四號頭目,如以運補艦而論,通常艦務官就要比較來得資深了。在老海軍的年代裡,曾流傳過一則笑話說:「槍砲官是所有艦上職位中最容易勝任的職務,只要會喊『放』,就夠資格了。」這句話的另外一層意義,就是艦艇上工作的主動力,與士官長和資深士官兵們的經驗、技術有密不可分的協調關係,主官要聽取部門屬下的寶貴意見,再根據軍官所學的素養和反應,做出一系列明確的判斷,然後去執行預定的任務。

輪機部門的劃分,有外燃機(鍋爐、汽機)及內燃機(柴、汽油機)兩大類,再細分為輔機(泵浦、冰機、淡水機等等)、電機(含電羅經)損管以及各管路系統的使用,因此服務於機艙內的父兄們,共同特點是每天都要身處在嘈雜、悶熱,而且空氣中充滿濃厚柴油味的艙間裡值勤,滿身汗水,兩眼緊張地盯視著儀錶上的溫度和壓力變化,而沾著油污的粗厚雙手,則正保養或拆卸修護著機器。嚴格地說,輪機人員的辛勞,實在比艙面上的官兵要來得更艱苦和不體面,加上外在心理壓力的沉重,時時擔憂有插蠟燭的恥辱(表示機器故障,船漂了,點燭照明),因此輪機士官長及士官們所具有的專業技術是否精湛,往往會影響到輪機部門主官的升遷。有少數臨時轉行想獲得輪機資歷的艙面軍官,又不習慣機艙內惡劣的環境,於是自嘲地說了一段詼諧的順口溜:「開船床上躺,靠碼頭上工廠,派工有士官長,吃飯睡覺拿薪餉。」

艦艇巡弋航行時,各部門官兵都依其專業知識相互搭配,編成三個值更班次,依序輪替來操控艦艇,並維持適當備戰和安全部署,以便能夠及時應付海上一切突發的危機。每組航行班次值守四個小時為一更,休更的人員在白天作息時間內,仍要進行各部門的正常保養工作,唯有在惡劣的氣象下航行,碰到巨大的風浪才算例外(海戰篇內敘述)每天值班的時間是從零點開始算起,兩班在首尾交接時,有十五分鐘的重疊時間,以便接班人員了解艦艇目前的最新安全狀況。而每天午後四點(一六○○)到八點(二○○○)這四個鐘頭裡的更次,則例外地規定拆成兩個班次,各輪值兩小時;水兵們通稱此勤段為「狗更」,其主要功能是使艦上的三個航行班次能夠靈活調整,不會陷於每天固定在同一時段上,做不公平的值守,同時也讓因每天在天連海、不見陸地的枯燥大洋裡工作的父兄們,能利用此刻在甲板上船舷旁,懷念家人,並欣賞碩大鮮紅的日落美景。

任務完成返回基地靠泊增補的艦艇,每於晚餐過後,仍然分成當值、預備和放假三班來負責艦艇的安全。輪值預備班的官兵們,便就近在港區碼頭旁散步,或前往有交代可隨時被召喚返艦的休閒場所,因此離港區較近的眷村,有少部分眷戶就在住家內開設了私人簡陋的「麻將館」,不論生朋熟友和官階,只需四人到齊,每位繳付茶水牌費,就可摸個十三張,玩上八圈;如有不服輸願上訴者,再熬夜追加圈數。牌友們會自動繳加牌錢,至於館主的責任,則只須注意補奉茶水不足之午夜前服務,或偶爾額外為桌上拚鬥的將士們去購買香煙、飲食等消夜,並不計較小費的多寡,因為大家過去都是海上同袍。這倒也是我們海軍另類特殊的國粹文化。往後海軍總部在港區旁建造了一座美輪美奐的「中正堂」文康中心,更能提供大量官兵們多元化的休閒和娛樂。

父兄們在艦艇上與同事們交談時,彼此相互羼雜著中國各地方上的方言,大略粗分有東北調、山東垮子、福州腔、廣東官話、四川話、江浙阿拉儂和普通話。根據這些鄉音不改雜亂紛陳的南腔北調,很容易分辨出海軍的門戶出處,要比武俠小說中的長白、武當、廣東少林、峨嵋,以及嵩山少林等正宗武術派系,更來得突出和明顯,因此對一般新海軍只會說普通話的小官兵們,就要拿捏得很準,萬一想要說些鬼話連篇,就更需要弄清楚長官和同事們之間的派系,否則受到「彈陰指」的內傷,還找不到是哪個門派的武功所為呢。我海軍派系淵源複雜,非歷史專家難盡其詳,僅依據前輩長官及父兄們的傳述,粗略描繪出派系的輪廓。

我海軍轉進遷台後,有部分官兵,其基本上所受的教育訓練,仍承襲於民初時,由滿清皇朝所傳留下來的北洋、南洋,和往後渤海艦隊的血脈,雖然經過抗日戰爭的洗禮,仍然無法改變傳統上南洋與北洋互相排擠的心態。

出身北洋水師學堂、煙台海校的軍官和練營的士官兵們,大部分說話的語腔都是純正的東北調和豪邁的山東吼,處事合邏輯,確實有著燕趙男兒的「北國」色彩。煙台海校於光緒三十四年建校,開辦了廿年後結束,轉由葫蘆島航警海校接替,民國廿二年該校遷移到青島,改為「青島」海校,於是「北洋」、「渤海」從此就貼上了「青島」派的標籤;民國廿七、八年,在抗日戰爭初起時,又收容了來自「電雷」及「黃埔」海校的逃難生,一直苦撐到民國三十年九月,才因日、德軸心聯盟,沿海被封鎖而結束了該校。過去在滿清時代曾留學日本海軍學校,又是奉系海軍總司令的沈鴻烈將軍,即是「青島」派系所敬仰的前輩。

福州航政學校,於清同治五年,由左宗棠在福建閩江的馬尾地區創辦,也是南洋艦隊的搖籃,因此「馬尾」就成了該派系的統稱。從這個門戶畢業出來的軍官們,大都被送往英國再深造,海軍專業枝術相當專精而先進,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份優越感。抗戰初期的高、中級海軍軍官,大都出自該校,也因此在艦隊人事權的派任上,產生了護短排他效應,與其他派系的官兵同志們顯得格格不入,尤其在他們交談時,會聽到一些快速且難理解的閩北官話,偶爾慢條斯理地說著軟澀的國語時,也常帶有「丟」的口頭禪,令人發噱。民國三十年,該校遷到重慶的山洞內,成了旱鴨子學校。福州「馬尾」海校確實有幾位出色前輩,如嚴復先生,留學英國樸資茅斯海校,返國後未受海軍重用,卻成為清末民初介紹西方思想給國人的領袖,甚至國父孫中山先生都曾受到他的影響,厥功甚偉。另有陳紹寬將軍,曾先後留學美、英,抗日戰爭時擔任我海軍總司令。

民國初年群雄並起,中央政府混沌未明,指揮系統無法統一,南、北洋艦隊因地緣關係,被軍閥分別據為己有。民國十年,國父在廣州就任中華民國非常大總統;由於孫中山先生是粵人,「廣東海軍學校」自然就成為當時中華民國的正統海校。該校原創於清光緒三年,由兩廣總督劉坤一在廣州西南的一個黃埔小島上開辦「水陸師學堂」(四十七年後黃埔陸軍官校也在此島成立),民國六年再改名為「黃埔海軍官校」。這支粵系「黃埔」艦隊中的「楚豫」及「永豐」(後改名中山艦)兩艦,曾在國父廣州蒙難時,凸顯出忠貞可靠的戰績,尤其以另一艘「豫章」艦艦長歐陽格(江西人,畢業於煙台海校)表現得最為奮勇,且平亂有功,深得信任。國父逝世,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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