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困境

「包子——饅頭——豆沙——包」一陣稚嫩尖銳的叫賣聲,劃破天色微白的寒冷清晨,是誰家的丫頭一大早就在村頭上嚷嚷。從眷舍低矮的木窗斜望出去,第一次看到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歪了個肩,緩緩走在不平的土石路面上,右手挽著與身材不成比例的大籃子,裡面有塊保溫的白色厚棉布,密裹著一堆滿滿的東西,那是娘在半夜裡蒸做好的熱麵食,沉重的重量讓她的身體反向左邊偏斜。村子裡早起的媽媽嬸嬸們,有兩三位好奇地前去向女娃買食。仔細瞧著那丫頭,啊!原來是曾將《國魂》電影片名,發噱念成「國塊」別字的谷玉蘭;她二哥「小穀子」是俺們玩伴,住「自治」新村,一口山東土腔。隨後小穀子也會幫妹子來趕早集,生意差時,還要繞到庭院深深的「建業」新村去兜售剩餘的饅頭。這趟來回的「食」路,少說也有兩公里的路程;回到家,放下籃子,給娘結了帳,然後就忙拎著書包趕去上學。

冬天過了,「饅頭」的生意也逐漸拓展,有時還供不應求,於是另有孫、戚兩位小山東相繼加入連鎖的行列;有了競爭,三家的「饅頭」也就更加精製得香鬆,更富彈性了。不過在南方長大的孩子,還是比較喜歡三角形的豆沙包。

「肥皂——肥皂」帶有沉厚的湖北口音、身材高大、體型健碩的王爺爺,每到黃昏,就會推著後架綁有肥皂箱的舊腳踏車,沿著各眷村販售肥皂。當他結束生意回到家裡,王奶奶總是站在門口,好痛惜地端了杯溫水送上來,並勸說要他多休息點,然而爺總是說:「現在環境大家都很清苦,莫說,莫要難為孩子們那一家。」

來到寶島,任誰也想不到逃自己人的難,一逃就逃了快四年,反攻大陸的口號,僅有聲響,似乎仍未準備妥當;由家鄉帶出來的丁點兒首飾銀元,已補貼殆盡,生計老早就陷入「困境」。而這就是小小姑娘谷小妹必須清早起早,提著籃子賣包子,以及華髮霜白的王爺爺還要整日招呼販銷肥皂的主要原因。

眼前「大陳」保衛戰已漸漸吃緊,偷聽從前方回來休假的伯叔們私下談論,好像那兩個「上」、「下」孤島有守不住的憂慮。而最感安慰的是由父兄託袍澤帶回家的微薄薪水,雖說此款早在兩個月前就必須支付,然而如今鈔票在手,卻沒半片信件,一陣眼潤鼻酸,對在前線的親人更加興起思念之情。

國家推廣的「克難運動」正如火如荼展開,眷屬主婦們立即響應,踴躍地向聯勤被服廠登記,領取「針線包」、「綁腿帶」、「花瓶衣」、「短內褲」、「子彈袋」等各類代工品,賺取每月幾十元的手工錢。有的家庭為了多賺點外快,不惜邀會標進,大膽投資購買昂貴的縫紉機;經盤算,每天只要花十二個工時,一個月可做到三千個「針線包」,就有一百五十元的進帳(一角兩個);繳了「死」會,賺台洋機,還是有數十元的額外收入,因此村裡有的孩子打十來歲開始,就會幫著娘踩踏洋機(縫紉機)了。

眷戶門前各自擁有一塊泥巴小空地,整土刨鬆之後,栽培些菠菜、番茄、空心菜等,早晚以童尿灌溉,成長迅速;收摘時鄰居們都會相互餽贈,這種敦親睦鄰的樂趣,是菜市場裡找不到的。至於後門廣場的公地上,則幾乎每家都會以自家的剩菜剩飯餵養些雞鴨,不但可以取卵滋補家人,也可賣錢。

當時眷村裡有位雷姓年輕軍官,新婚不久,以專業經營「來亨」雞家庭企業,蛋、肉產量豐碩,獲利豐厚,於是掀起「雞」股漲勢,炒熱到高潮,村子裡人人都應時奉養「來亨」,戶戶都笑說著「雞」經,而見「雞」跟進得早的眷屬們,也確實因「雞」得福,過了段大好時光。數十年後,雷先生的商業頭腦終於縱橫全國股市,以大戶叱吒之氣概,協助過不少海校同學脫離窮澀的苦海。

海軍汽車大隊有位陳姓士官長,南京人,孩子眾多,家境清寒、,與十幾戶低階眷屬在自立新村村頭的空地上搭了違建居住,門前面臨一條大馬路,車馬往來頻繁,人氣頗旺,於是靈機一動,將家鄉每逢年節時一是要烹飪醃製的鹽水鴨,拿來作起小本生意,開了爿「陳」家南京鹽水鴨的小店面,沒想到真的一鴨飛天,財源滾進,也間接啟發了另外十幾戶人家的思維,各賴所長,紛紛成立了「蕭」家牛肉麵、「劉」家理髮廳、雜貨等等,形成早期眷村繁榮的「自立商圈」。

因零售「饅頭」首創眷區商業行為的自治新村,見「自立」東施效顰,後來居上拔得頭籌,很不服氣地勇往直追,聲勢浩大,於是一些大陸上的地方小吃、滷菜及名點等,不論真假,都陸續在該村登場上市,正品的「四川榨菜」至今仍是自治的「村寶」。

遠在南方的「崇實新村」,有戶蘇姓的南京人家,當然更不服氣北村子「南京」板鴨店的開張,但礙於軍官身分和面子,放不下身段去跟士官長爭生意,也就任由北村的老鄉去肆虐銀兩了。但不幸的事終究發生了,蘇伯伯染疾致使雙目失明,被迫退伍,蘇媽媽看到眼前斷炊,生計窘迫,於是被迫下海,毅然獻出了老家絕活,創立了「蘇」家鹽水鴨店。北「陳」南「蘇」雖同樣源起於故都南京,但鴨味迥異,各領風騷,生意興隆,而且也同樣促成了「崇實賣場」的形成,「劉」家餃子館、「郝」家牛肉切麵附飲冰室、「唐」家美容理髮院,以及腳踏車修理店等應運而生,更連帶影響到馬路對面的「自勉」新村,也設法跟進。這塊大商圈的地理位置十分扼要,攬全海軍艦隊,集左營休假官兵們往返必經的要衝樞紐,因此商機綿綿無窮,至今仍然熱鬧、暢旺非凡。

上學途中,第一次看到一輛馬達三輪車,駕車的劉上士是上海人,任職汽車駕駛,人緣極佳。他駕駛的車有點公私不分,只要哪家有緊急危重之事需要車子,他就分毫不取,而且包送包到,但家中卻有五個小孩,窮得舉債過日,劉嬸只好在村子裡幫人夯打做煤球(註一)維持生計。照理說,劉叔不可能擁有這輛豪華的三輪摩托車,但劉叔聰明絕頂,找了台報廢的汽油機抽水馬達,經汽車修理廠袍澤們的協助,整修拼裝成這部車子,專門在天不亮的凌晨,為左營菜商運送蔬果副食到艦艇,賺點苦力錢。有趣的是,那三輪車的汽油燃料添加問題,則是從他那部「道奇」軍車裡調轉撥用過來的。

有千萬個類似上述的故事,不斷地在當時的眷村和社會裡一幕幕上演著,經過數十年延續,對於今天已將垂老的二代子弟們來說,永遠都不會忘記長輩們在那段餐風宿露的日子裡,一個勁兒只知道辛苦地把孩子們拉拔大,他們永遠不知道,在當時「困境」中所展現出的那種堅強韌性,給與我們成長後的立業啟示,正是奠定台灣經濟奇蹟的最基本精神。

此外,這些故事也有意想不到的另類收穫,好像撚媒(註二)般,保存了許多中國傳統固有的衣食文化,許多長輩在兩岸交流後自故鄉探親返回台灣時,都令人省思地說:「中共文化大革命,把南京的鴨味都革沒了,怎麼也及不上我們左營鹽水鴨真正的南京味道。」

註釋

一、來台時,煮飯燒水都用一種圓柱形、內有空洞的煤球當燃料,其材料以煤渣殘屑再和水倒入模具裡夯打製成,很便宜。在天晴時,完全點燃起火需時二十分鐘。

二、撚媒是早期保存火種的工具,將小長筒盒打開,拿出火媒,迎風一吹即有小火苗引燃;停用時,則將火源置放於筒盒內蓋住,留待下次再用。一般吸水煙袋的煙客,多使用此裝備,像是現今打火機般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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