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中山堂

<靈台春暖>或是<鹿苑長春>,到底哪一部是左營「中山堂」首映的外國彩色影片?

這個古早而且不重要的問題,卻讓兩位髮帶銀絲、看上去充滿活力的中老年人,彼此面紅耳赤地相互爭論著。但是對「劉大鼻子」那句帶有威嚴、又不純正的國語「站好,不許動」的吼聲,仍然是言猶在耳,不由得讓這幾位如孩子般拌嘴似的銀髮族們,共同展現出一絲會心的微笑,和不爭的事實——

每當「中山堂」播演正片的前刻,一定會放映動態的國歌和海軍軍歌影片,如果觀眾想乘此機會趕進場內找座位或上洗手間,做出任何投機動作的話,準會遭到一位身材瘦高、禿頭、鼻大彎如鷹鉤的外國人,棕眼橫瞪地怒喊制止,嚇得「偷雞客」們哪兒還敢動!只得乖乖地聆聽莊嚴的國歌和雄壯的海軍軍歌,不知不覺自然激起孩子們往後成長中的愛國情操。於是人們便為這位專門管理「中山堂」、官拜海軍中校的駭客,取了一個特別的雅號,稱「外國大鼻子」;但如果被他聽到了,他卻會很生氣地慎重告訴你:「我是中國人。」的確,他的家住在自強新村而不是荷蘭,又有一個道地的中文名字:劉源濤,並且有一個美麗的混血女兒,是大多數孩子們姐姐的同學,所以大家後來就很客氣地尊呼他為「劉大鼻子」了。

在冷清的軍校路旁,有一大片荒地,地上搭建了一所簡陋的大牛棚。午後近黃昏時,總會看到很多人牽著牛在棚內做牛隻買賣;交易完成後,主人點數著微薄的售牛款項,不時依依不捨地望著那頭曾為他辛苦多年的老牛,懷著愧疚不忍的心情匆匆離去。而新主人則牽著那條拉繃的繩索,用力地拖著這隻想回頭和舊主人一同離開的牛,狠狠地一陣鞭打,設法將牛趕往牛棚的另一端。牛,開始鳴嚎;牛眼,流出了淚水,因為這間牛棚是所屠牛場。這場售牛的過程,幕幕都落在放學路過此地的孩子們眼裡,好難過,而那股莫名的悲情,也激起心中對這座牛棚的厭惡。

一天,這片荒野曠地終於被海軍徵收了,於是桂總司令下令,將牛棚拆了,興建一座美輪美奐、供官兵娛樂休閒的電影院,在民國四十年三月廿九日青年節正式落成啟用,命名為「中山堂」它完全掩埋了過去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好高興,這幢新建築從此留給孩子們快樂的回憶。

電影院內分上、下兩層,可容納七百四十位觀眾,座位底下有抽風設備,尤其在冷氣不普遍的時代裡,這種循環進風的設計,不但可保持室內空氣的清新涼爽,還可減低強迫送風式的噪音,自然增加了場內的音響效果。影院外預留有廣大的庭園及腳踏車停車場,路徑樹草花圃,修剪得十分整潔;在「劉大鼻子」負責管理下,不但院裡內外環境衛生乾淨,而且也是座幽雅型的小公園,在當時台灣南部,可說是最豪華、最高級,聲光一流的電影院。

「中山堂」在早期是屬於軍區的管轄範圍,並不對外營業,服務對象局限於海軍官兵眷屬們;電影票一張分五毛及樓上七角的兩種,與民間票價相比,要便宜四倍之多。這種福利只有海軍子弟才能獨享,因此羨煞了多少想從外地來看電影的孩子們。

影片<國魂>由劉瓊演文天祥,王元龍飾元將張弘範,上映時看到文天祥從容就義時,寫在長袍內的「自贊」詩,雖然不一定背誦得上其中的詞句,但「成仁取義,無愧於天地」的那種情操,確實深烙在孩子們往後的成長歲月中。

<月兒彎彎照九州>、<桃花江>、<翠翠>等電影插曲,大多數的小女生們都會朗朗唱出其中歡娛的歌聲,但給與大人們的卻是另一面的含義,彷彿在虛擬的聲光中,看到故鄉親人們的影子,短暫地拋去了日夜的思念,而在「中山堂」內享受片刻的溫情。

四○年代前的中國,就爆發了激烈內戰,造成兩岸各處於兩個思想封閉的五○年代,並且相互指責為「土匪」的對峙僵局。<月宮寶盒>電影中,被浪衝激到沙灘上的寶瓶,隨煙幕自瓶裡出來的巨人,帶神偷阿布緊抓著頭上那條飄揚的長辮子,飛越峻嶺,推入恐怖的山洞內,偷兒顫抖地吹著<我要當水手>的口哨,雙眼盯視著手上那塊摘取下來的燦麗大紅寶石,終於看到遠在巴格達失散的主人,正如同「中山堂」裡那部放映機所射出的光彩,同樣在封閉不見日光的暗場內,可以閃爍地看到遙遠的開放世界,不斷將西方的自由、進步、活潑和色彩呈現於銀幕上,帶給孩子們綺麗的童年和正義進取的思維。

<白雪公主>、<仙履奇緣>、<木偶奇遇記>等數十部卡通彩色影片,分別選擇在假期中為孩子們播放。在正式播映的前一天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的孩子們,會相約在子夜前,帶著小石頭或硬紙盒等不值錢的物品,來到「中山堂」的售票窗檯前佔位,以便明晨一大早,拔得買票的頭籌,在上午十點票房開啟時間,搶先購得當日下午三點的第二場電影預售票。

<原野奇俠>、<日正當中>,諸如此類以單薄的正義,來對抗一股龐大惡勢力的西部文藝電影,在劇終散場後,立刻會讓人再想起片尾描述奇俠離去的場景,孩子依依不捨,斷續呼喚和山谷迴音的真情感動鏡頭,以及主角和童星的高水準演出,不由得不讓你興起還想再去看第二遍的衝動,但是如何在兩二三天短促的檔期裡,籌到五毛錢的票款呢!似乎比現今軋銀行三點半的頭寸還要難。沒關係,孩子們會有辦法的。

有一種使用兩張票,能夠讓三個人看電影的大戲法上這樣就可以達到再看一遍的願望了。神奇的關鍵就在那兩張票上;好的影片欣賞的人自然會特別多,當兩個人先行持票進場兜上一圈後,再趁觀眾擁擠進場一陣亂的剎那,設法將那兩票各蓋上影院外出的橡皮藍章,其中一人隨即轉回仍留置在院裡,另一人則帶著兩張票出場,把其中一張交給等候在外的第三者,然後再分頭進到電影院內;至此,這種帽子手法的玩弄才算大功告成。不過有時也會穿幫,被美麗的收票「陳大姐」識破。孩子們尊稱她的男朋友為「李大哥」,因此「大姐」總會不忍心,慈悲地放這些頑皮又窮困的小弟們一馬,她會溫柔地瞪著那雙大眼,輕聲地說:「又是你們呀!」

看過<凱撒大帝>這部片的孩子們,一直在研究討論著,假設強盛的羅馬帝國軍隊和我們中國古時的軍隊相戰,哪個厲害?答案是不知道欸!

根據「羅馬史」的記述,在西元前五三年(漢宣帝甘露元年),凱撒大帝時期的一位執政官克拉蘇,曾派遣一支有五萬人的軍隊東征中亞,後來兵敗退路被切斷,但仍有六千名羅馬軍突圍後,即行蹤成謎,全然不知去向。<漢書.陳湯傳>載述,漢元帝建昭三年(西元前三六年),命西域都護甘延壽、副校尉陳湯進兵康居襲郅支單於時,曾與一支服裝及人種奇特的部隊發生過遭遇戰,該軍戰敗旋即投降,被漢軍安置在驪軒定居。西元二○○○年,在甘肅省永昌縣來寨村,也即是古地圖上驪軒所在位置的附近,發現約有數百居民,身材魁梧,高鼻樑、深眼窩、頭髮金黃鬈曲,完全是典型的地中海人種,而且部分所使用的器皿,仍有義大利古羅馬的傳統風格。

由上述三段記載和發現,當初那個荒誕幼稚的有趣怪問題,遲至五十年後,終於在今天老孩子們的心中,得到遲來的標準答案了。

<孤雛離淚>:大雪紛飛的聖誕夜裡,一個十三四歲和我們一般大的孩子,拖著一塊木排,上面包裹了一個正在哭泣的嬰兒,慢慢在荒野深厚的雪地裡行進;看到遠處有一線燈光,他一步步走往前去敲門,向這戶人家乞討奶食,並含淚祈望屋主能收養他那饑餓待哺的么弟;看到可愛孩子的蒼白臉蛋,屋主夫婦同意了;小哥緊抱不捨,但仍不得不將懷中的小弟送了出去,然後立即轉身,悲傷地走向大雪紛飛的荒原裡。接著劇情開始回述倒轉;一對自蘇格蘭移民到美國的貧窮夫婦,罹患了白喉症,不幸雙雙辭世,遺留下四個可愛的孩子;未成年的哥哥因無能力扶養,不得不將三個小弟妹送給別人收養,其中最讓大哥放心不下也最捨不得的,就是這個最後被送出的么弟。這故事的原作者就是影片裡的大孩子,在他成長後,將自己的故事寫成書,並拍成電影,希望能藉此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妹,而有重聚的一天。

電影散場後室外強烈的陽光刺激到放大的瞳孔,很難受。「喂!你的眼球怎麼腫得像牛眼一樣?」牛回答說:「一隻蟲飛進了眼裡,揉的。喲!小羊呀!你眼睛怎麼那樣紅?」兩個嘴硬的孩子,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會為這部心酸的電影落淚。再看看後面比較晚離場的觀眾,每個人都好像有蟲飛進了眼裡,大女生們似乎飛進去更多。

大人們或許因這部電影而懷念起親人,或許在八年抗日戰爭中也曾有過相似的生離死別傷痛,或許有——但對孩子們來說,可完全領會到一句話:「黃連苦,沒父母的孩子最苦。」

這年海軍梁總司令在獲得連任後,就將「中山堂」及「四海一家」轉由民間承包經營,此舉頗受當時軍中官兵眷屬們的非議,並也譏諷為「最好把忠烈將士紀念塔也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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