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車子

民國三十八年冬末,左營軍區內新建的眷舍大部分都已落成。部分眷屬很幸運地被分配到眷村中的心臟地帶「自立新村」,它尾鄰「將士紀念塔」,前接「體育場」,東近往後所興造的「中山堂」,以及西靠正在承建的「四海一家」。其中讓孩子們最感興趣的是那片綠色、有四百公尺跑道的體育場。在那還未就學的流浪日子裡,孩子們整天都和住在對面明德新村的娃兒們,一起在操場上分村對抗,相互嘻逐,有時打「泥巴」仗,或玩「官兵捉強盜」、「躲貓貓」,當然免不了大家一起去賽跑、踢小皮球、放風箏、比賽捉蜻蜓,還有用竹片樹枝做成的刀劍,彼此相互對打比鬥,被劍刺中的,會對他吼一聲:「你死了」,那必定是壞人被打敗了。以上這些運動,是孩子們最廉價的玩具和最快樂的遊戲。

有一天,突然在操場裡,看到很多大人們在練習騎腳踏車。這種車子只有兩個輪子,奇怪的是,怎麼有的人騎著它就是不會跌倒,但有些人被扶上車子後,只踏騎了一、兩下,就看到他們的屁股扭呀扭的、歪呀歪的,連人帶車都摔倒在地上。記得以前很小的時候,在相館內曾騎三輪車子的道具拍照,那才是腳踏車呀!這種二輪車子很特別,跑得快,由於太高了點,搆不到,但是很想學。只要體育場內有人在練車,孩子們就會蹲在地上,或羞澀地跟在車後面一起跑,無非是夢想這位車主可能會施捨一個好心,給孩子們一個試騎的機會。不可能,一輛車子好貴呀!摔壞了怎麼辦?只好回家跟父母吵著要買一輛「車子」,這種不會是犯法吧!大不了家長們會不好意思地吼一下「沒錢」。

民國三十九年一個微寒初春的黃昏,天色灰暗,在海上很久沒回來的父親,突然出現在家門口,他手推著一輛嶄新的「飛利浦」牌腳踏車,後車架卡著一台收音機(這台RCA骨董貨至今仍保存,尚可收聽)而比我大十歲,在「中榮」艦輪機隊服役的金沛榮表哥,也推了一輛嬌小的「皇冠」牌腳踏車。爸告訴我,這些都是從香港買來的。不可思議,真高興,這部小車當然是屬於我的嘍!當時在全軍眷區裡,也只有這四輛屬於同型車,另外還有五輛廿六吋車子,是適合大孩子們騎的。假如今天我擁有一部價值新台幣五百萬元的「保時捷」跑車,其歡娛的心情,也絕比不上五十年前的那輛小腳踏車。

之後,我就幾乎整天都待在操場內,由母親幫我扶把著「龍頭」,讓我踩著車子前進,待車子有了初速衝力,就邊跑邊推,並輕抓住車子的後架,要我不斷練習,去尋找重心和力的平衡。沒什麼了不起,兩天就能騎得很遠,而且很安全;騎累了就騎到媽媽身旁,由她扶車,我下車。可是母親又嘀咕地嚷嚷說:「如果一個會騎車的人,不會自己上、下車,一輩子都要靠別人來『扶』的話,那算什麼會騎車。」於是母親又邊跑邊托,活像專家般地教導我如何溜車和滑行,再跨上車子,然後減速慢慢地平衡下車。沒多久,騎車的全套本事就全給我學會了,共花了五天,真聰明。

我想每位學過腳踏車的孩子們,大都曾有過這些經驗和步驟吧!可是大多數的母親,現在都已八十幾歲了,還是不會騎腳踏車,因為只有她們一輩子都不辭辛勞,不停嘮叨,並且不斷地「扶持」著她們的兒女,而孩子們卻從小到大,都不懂得如何去「扶持」她們老人家。她們終有一天會遠離,但是我們從不知道,自己要補還給她的「扶持」,尚欠缺了多少。

小車會騎了,高大的廿八吋車也照樣騎著跑,只要將另一隻腿伸長,插過三角主車架的中間,將腳踩到相對的另一塊踏板上,即使矮著身子,同樣可操控這部車子,活龍活現地在馬路上飛奔暢遊。在所有大型車中,娃兄們最喜歡騎那種沒有「前直桿」的仕女車,因為不需要半蹲傾斜著,仍可撐起身體去踩踏車子。

腳踏車慢慢普遍了,大家都會挖空心思去裝扮或點綴自己的車,而其中最能表現突出的,當然就是燈光嘍!在輪子的每條鋼絲圈上,綁上幾個小彩燈,當夜晚騎車行進時,就好像《西遊記》裡的紅孩兒,腳踏風火輪,手提火尖槍,煞是好看。於是,車上能發電的直流磨電機就成了昂貴的寵兒,但是一般騎車的人,則都是在車把龍頭上綁上手電筒,因為用磨電機發電時,車子會加重變得難騎,但最重要的,還是買不起這種「夜明珠」的裝備,一個要一百廿元台幣,到當鋪去買小路貨也要六十元。

不久之後,擁有腳踏車的人數慢慢增加,車子也愈來愈多。真棒,高雄市政府監理所可找到發財的樓會了,於是規定每輛車子都必須繳交五塊錢的牌照稅,往後又漲到了十五元。但對「眷車」來講卻是不吃虧的,至少有千輛以上的「眷車」,好像記不起曾繳交過什麼「進口」貨物稅這碼子事了。

村子裡的大人們,下了班後,在晚上常聽收音機裡播出的《美國之音》江士華先生的報導。至於孩子們,則壓根兒就不懂什麼國家大事,也不會去聽大人們聚在一起的高談闊論。有時他們的音調會突然變得很低、很小,也許是害怕,怕遭遇到現代所謂的「白色恐怖」這個新名詞吧!但是有這麼一天,一則有關腳踏車的故事,卻在大人們的交談中出現。

「富『中榮』,窮『太倉』,不貧不富是『太康』」這句順口溜,曾於民國三十九年在海軍中廣泛流傳。說起這句諺語,首先要講到「海車」的歷史淵源;讓孩子們在成長五十年後,即將邁入老年的時刻,能夠去了解「海軍」這個名詞的由來和典故,這樣就不枉我們做了一輩子的「海軍子弟」。

西元前一千四百年左右,『腓尼基』人首創海上貿易,不久就衍生了海上掠搶行為,誕生了海盜,有些國家設法收編有心歸正的海盜,於是演變成了「海軍」。海盜們的收入,當然是依據船員的責任及勇敢的程度,從擄護的財物中,使用金條做單位,去計算分配。為了便於識別,會在衣服的領子和袖子上繡上長短粗細不同的金槓,來區別報酬的多寡,進而產生了海軍官兵的階級。海盜的行為基本上都是以「經貿」利益做主導,只不過是滿足個人的私慾,而海軍則是負有保衛國家的使命,例如「鴉片」、「甲午」等戰爭。再舉一件或許我們海軍子弟尚有記憶的時髦故事,那就要說到——

民國四十二年十月四日,我海軍第二任總司令馬紀壯上將,命令艦隊守候台灣東部海域,以資匪理由,成功地強行攔截了一艘波蘭籍商輪「布拉薩」(Prasa)號,不久又抓了一艘波蘭油輪「高德瓦」(Goldwa)號,但並沒有在國際間引起太大的回聲。次年六月廿四日,也是梁序昭上將就任第三任海軍總司令的這天,我海軍艦隊更大膽地用老套的「資匪理由」,派驅逐艦DD—十二「丹陽」艦(見艦艇篇),並特別帶了位懂得俄語的海軍軍官張明吉上尉,同赴巴士海峽,扣押載有整船飛機汽油的蘇俄萬噸級油輪「陶甫斯」(Tuapse)號,以上這三條船,真是人盡其才,船盡其用,值錢貨物全都要。然而「事不過三」,這回事情可鬧大了,大到「聯合國」內天天吵架,讓我海軍名響國際。這下可惹火了蔣老爺子,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從此將這三艘船的老娘家名姓,一併改成十足漢化的中國名字「賀蘭」、「天竺」、「會稽」,全部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嘿!永屬我海軍所有了,而終其一生在後勤艦隊服侍。

探討這幾次公海上的戰爭掠奪行為,以當時我海軍的資訊能力,稍嫌不足,大概都是背後那位美國大海盜所出的綁票點子,再以「假善中人」的身分做出和解的姿態,說穿了,無非是想以此來換取一九五三年元月十二日在鴨綠江北韓上空,被中共擊落的B—二九機上被俘的十一位美國飛行員罷了。

近點的,就要談到在一九六五年越戰升高後的戰亂期,造成美軍大量物質充斥在西貢(現稱胡志明市)民間市場,只要有美金,任何人都可以進行私人貿易,有的美軍貨甚至還賣到中華民國來賺錢。

以上的舉証都是千真萬確地記載於歷史內,絕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再時髦點的,就屬眼前千禧年爆發在廣東省的「湛江特大走私案」,經查明,得知是中共「南海艦隊」利用軍艦及登陸艇走私汽車和貨物圖利,證明了全世界海軍,都具有「海上貿易」共同DNA的特質基因,尤其在亂世,更是無法控制的突變。

海上貿易的最好工具,就是有一艘寬敞又可靠泊各港埠的運輸船艦,去調節各地方的物資需求。戡亂剿共時,「中」字號型的登陸艇,就有這種優厚的天生條件,所以在這型艦上服務的官兵,褲子口袋裡的銀元,大都經常是「響噹」迷人。

「中榮」艦在古寧頭戰役獲得光榮勝利之後,就接著去海南島執行國軍撤退任務,回航時再駛往距香港西南方約廿浬的萬山群島,為正在該處駐防的PF—四七號「永嘉」砲艦補給油水,而該砲艦艦長正是在長江突圍,贏得海軍第一枚「青天白日」動章的陳慶堃中校。於是這兩艘驃悍的戰艦緊靠在一起,當進行補給時,兩位英雄艦長也相惜相敬地交換了珍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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