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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看到的是那根青篾竹扁擔。扁擔頭上繫一條二尺半長的孝布。布在夾著水腥氣的東南風裡瑟瑟擺動。於是,出殯的行列徐徐走進青果老爹的視界。

靈旗飄飄。錢龍飛飛。嗩吶無始無終地吹著一支叫人慾笑不敢欲哭無淚的曲調。嘶啞。嘹亮。沒有人能哭出那麼高的音來,索性不哭。挑在竹竿上的鞭炮爆著,響著,炸出一團團刺鼻的煙花,把所剩無幾的點點淒涼嗆得無影無蹤。唯一的悲哀來自捧著死者遺像的孝子。五十開外。鳩形鵠面。被兩個神情木然的大漢架著,雙腿騰空,腳尖不時點地。眼淚鼻涕口涎匯成一股水系,像條透明的橡皮筋,在皺巴巴的下頦上長伸短縮,極有彈性。

死者是一老太太。杜九翠。寡婦。守寡整整五十年。丈夫在五十年前的一個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是凶死。她是他的第四房。對他的死,她既不高興,也不難過。奇怪的是她卻五十年沒改嫁。和其他三房正相反。村裡人都說,她丈夫要不是個該砍腦殼的傢伙,真該給她立個貞節牌坊。這話等於沒說。因她丈夫該死。丈夫一死,一大家人馬上分成四家。她帶著唯一的兒子,守著分給她的三間破瓦房和九畝半水田,熬到土改,被劃為小地主。此後三十年抬不起頭。

正是油菜花亂晃人眼的季節。沒霧,或者有霧被風撩開,順越城嶺餘脈滾滾而來的丘陵谷地上,會湧出大片大片的金黃,比霧後的陽光還鮮亮。

青果老爹捧一支奇特的水煙筒,站在水牯嶺頂頭的那棵千年樟下。水煙筒是用四零火箭彈的彈體改制的。走出去一百里,你也不會找到第二支同樣的物件。自然被老爹視作珍奇。整日捧在手上,哮喘不止時,也決不撒手。現在依然如此。捧著,並不吸。只是用手兜住鑲了一圈銅皮的筒底,讓煙嘴靠在肩膀頭上。像熟睡的嬰孩。他挑了一塊沒生苔蘚的石頭站上去,朝嶺下張望。可以看見整個谷地。谷地偏右些,徐徐走出一支殯葬隊列的村子叫洪毛箐。

現在又可以用這法子葬人了。老爹默想著。五十年前是這樣,五十年後又是這樣。中間卻有幾十年不許這樣。一切把陰間和陽界溝通的企圖和願望都不許。世道就是這麼回事,變過來,又變回去。只有人變不回去。人只朝一個方向變。變老。變醜。最後變鬼。

在一片紫雲英撩人的緋霧中,他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細眉細眼的姑娘從東走來,向西走去。他看著她肩上那兩根乾巴巴的小羊角辮一下變成兩股又粗又長又黑又亮蒜瓣似的大辮子又一下變成盤在頭上的發鬏。她先是在田埂上一跳一跳地走。接著挎一隻竹筐挺起波濤洶湧的胸脯在水塘邊輕盈地走。又腆起肚子像母鴨一樣在天井邊笨重地走。最後她回過臉來,露出一口掉光了齒的牙床,朝青果老爹淒然一笑。

老爹一驚。聽到兩聲脆響。一隻二踢腳沖天而起。隨後是一片密不透風的響鞭。開始下葬了。老爹悵然回首。

那棵老皂角越長越老。老得人們已經想不起它早年的主人是誰,它還是照樣老它的。任憑曲干彎枝上生滿綠毛,掛滿籐葛,爬滿五花十色的寄生物。杜小爪子,這雅號小几輩的人幾乎聽都沒聽說過。可他們熟悉老皂角。差不多一落生就圍著它長。一代接一代的長。老皂角濃蔭所及之處便是洪毛箐人心智的發蒙地。他們搬個樹墩或者墊塊石頭坐在樹下,從老輩人嘴裡把許許多多真真假假奇裡古怪添油加醋的故事聽過來,又許許多多真真假假奇裡古怪添油加醋地傳下去。有些故事很古老,比老皂角還老。像牛郎織女。像孟姜女哭長城。有些故事不太古老,甚至比老皂角還年輕。像太平天國。像紅軍過廣西。

紅軍當年死得好慘哦,二拐子搔著光禿禿的頭皮,講得很感傷。

青果老爹喜歡聽二拐子講。他喜歡聽二拐子把許許多多奇裡古怪的往事講得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二拐子的聲音也挺古怪。話尾巴上常常拖帶出咕咕嘶嘶的哨音。又尖亮又刺耳。聽來有叫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老爹聽得蠻專注。二拐子一張口,他就倚在老皂角對面的一棵不太老的皂角樹下滋滋地抽水煙。儘管這哨音已經消失好幾年了,可他還是每天都要到老皂角對面來倚一會兒。他覺得二拐子的聲音總跟著他。他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有耳鳴的毛病。

他以為又一次聽到了二拐子的哨音時,那年輕漢子便再次出現了。正向他這邊走。身後是大片大片油菜花,金黃黃的比陽光還耀人眼。

可那時沒有油菜花。那時是初秋。連油菜籽都搾成油了,哪兒還有油菜花?是眼花。老爹自言自語。看來真的眼花了。

到七十歲才發現眼花。先前,誰也弄不清,這老頭的眼力怎會那麼好,在水牯嶺上竟能看清嶺下稻田裡田雞跳水。七十歲生日那天,他下山去了一趟。從洪毛箐回來就開始嘟囔,眼花了,眼花了。老看見一個人影在眼皮前晃來晃去,面熟得很,就是看不仔細。有時那人走得很近了,甚至都能聞到迎面撲來的氣味:腥乎乎的像狗血。還是看不清。不過不看也知道,是個小夥子。

這時那漢子正從嶺後朝這邊走。路被篾竹林遮蓋了。人在竹叢間忽隱忽現。竹葉刷拉拉響。看得出是當地人。走路很快也很熟。不大會兒就從老爹眼皮下翻上水牯嶺,在一棵光桿桉樹邊停下喘氣。邊喘邊解腰帶,從襠裡掏出樣東西亂晃。頓時水聲四濺,是泡長尿。聽著像過了一場小雨。撒完尿,繼續趕路。直奔洪毛箐。走到山半腰,忽然踏翻一塊石板。喲嗬一聲,掉進一條丈把深的溝壕。頭朝下,正窩住脖子。半天透不過氣,發不出聲。

青果老爹想上前幫他一把。找來找去,竟找不到通向那溝壕的路。那條篾竹覆蓋的毛道不見了,而且連那溝壕也跟著不見了。還有那棵光桿桉樹。不是二十年前毀林造田時就被齊根拔去了麼?閃進老爹眼裡的是一條和黑黢黢的電桿一起盤山而來的黑黢黢的柏油公路。一輛長途公共汽車和另一輛長途公共汽車正在路上對著頭爬。覺著有些納悶。木獃獃地尋思了一會兒,恍然有所醒悟:方才看到的是五十年前的水牯嶺。那路,那樹,那溝,連同那漢子都是五十年前的模樣。

人怎麼可能再回頭看到五十年前的事呢?就是眼花了也不行呵。老爹自問自答。忽然,他閉緊已經向腮兩邊癟下去的嘴。夕陽正熱吻著嶺頭傲立的千年樟。滿樹葉片輝煌。天亮著呢。老爹眼裡的天卻黑了,像打翻掉無數硯台。

他看見那漢子從溝壕裡走出來。

那漢子是從湘江邊過來的。剛才他還是紅軍。紅六軍團十七師四九團的號兵。現在不是了。現在是逃兵。八月,紅六軍團奉命長途轉進,殺出蘇區去找賀龍。他們不知道此舉是一次投石問路:兩個月後,中央紅軍將沿著他們走過的路線開始漫無目標的長征。他只覺得越走路越熟,越走離他家鄉越近。他打定主意,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近到能望見湘江的地方,就逃走。機會來了。他們從探朋嶺那邊追著民團打,追到江邊,他瞅個空子就成了平民百姓。

湘江,從海陽山石縫間丁零而出,經七十里靈渠,水分兩派。三分水歸漓,七分水屬湘。湘水佔多,於是志得意滿,左顧右盼,望東北方款款流淌。

那漢子在江邊收住腳,彎下腰去系草鞋。跑在身後的人都已攆到前頭,他才站起身。從背上解下明晃晃的銅號,把在手上反覆端看。看夠了,將號舉起,甩手榴彈似的舉過頭,停住。西沉的太陽也停住。停在銅號上,把號身鍍得金光燦燦。像一樁古老儀式。然後,那金燦燦的物件飛出手去,劈空劃開一條耀眼的光弧,又噗地扎進不緊不慢、流速均勻的湘江水。太陽很快西墜。天黑下來。那漢子車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跑。朝水牯嶺跑。當時誰都不會想到,在這個有一名紅軍士兵開小差的日子過去之後兩個月零二十三天,此地沿百里湘江會爆發一場五十年訴說不盡的殘酷血戰。

一仗打下來,從山頂到山腳都紅透了,全是血。二拐子連說帶比劃。全是血,踩上去腳都拔不起。湘江早漲紅了,血水往海陽山倒灌。遍地都是紅頭勇,就是紅軍。也叫紅糧崽。除了死的,活下來的全掛花。好多都是被竹籤子錐的。這是李軍造的孽。李軍就是桂軍。桂軍就是廣西軍。他們硬要家家戶戶都交二十根竹籤,一色用青篾竹。要帶青皮的。要削得尖又細,每根長一拃,五寸多。還要用人尿馬尿泡過。再澆上桐油。這東西毒得很。人一踩,扎傷不說,還會中毒。淌濃水,爛腳板,走不得路。

民團就趁機收拾紅軍。民團殺人好狠哦。認真打火他們不行。他們全是戰後英雄。搜紅軍,抓紅軍,殺紅軍,他們比李軍還厲害,手段也狠。嶺上,坡頭,溝底,石頭縫,竹林子,任你躲到哪裡,民團也能把你摳出來。身體好的,綁到縣城去討賞。走不動的,就地亂槍亂棍打死。民團打死的紅軍怕比李軍打死的還多。哪個曉得紅軍委實太多了,硬是殺不完。有的人傷重走不遠,有的人餓得受不了,就連死都不怕了,大白天爬到村裡來討水,討吃。看到他們身上有些能用的東西,槍啦,線毯啦,搪瓷碗啦,村裡人就出來搶。不給就打,往死裡打。有的給了也往死裡打。

青果老爹看著那漢子扔掉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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