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攻克了這山頂上的小村落後,繼續向前推進,沿著山勢把敵人往下趕。追擊!追擊!一直要把日軍追到瑞麗江邊。
司令部緊跟在部隊後面,一天一天的向前移,從來沒有一個地方住過一個禮拜的。兩三天,總得換一個新地方,官兵們也習以為常了。如果好幾天沒動,老是待在那裡,反而覺得難過。
其實,人們在戰鬥中過日子,非常簡單,搭個帳篷,架張床,把彈藥箱重疊起來,就變成了辦公桌。科長以上的幹部,才配有行軍床,那更方便,一架就可以睡覺。而我卻用兩個麻袋,砍兩根竹子一撐就成床,做習慣了,非常快速,至多三十分鐘,就可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好。尤其是搭帳篷最快。如今,雨季過了,很多人拿降落傘來代替,既輕巧又方便,搭起來省時省事。在樹林中,只要把頂點往高樹上一掛,其餘的繩子往四方的矮樹上一繫就成。五顏六色,在樹林中,像一朵朵的鮮花,若從山頂上往下看,真是美極了!
我們情報科的駐地,就搭在山頂反斜面上的一個小山窪裡,距師部不遠,一共四個帳篷,紅、黃、綠、白各一。除了作為情報中心,懸掛了許多敵情標示圖之外,經常有一位參謀,和一個軍士,在那裡執行二十四小時作業,夜以繼日地與各方面連絡,蒐集情報,交換資料,並負責通報各部隊當日敵情摘要,顯得很忙碌。另外,就是一個判讀中心,不斷地將美國空軍偵察單位所攝來的空照圖,來加以整理研判繪製出來,和動態的敵情對比,好作科長研判敵情的依據。判讀中心,也佔了一個帳,那是由幾位翻譯官所組成的。有緬語、日語、山頭話、白夷話的專才,隨時準備供應部隊需要。他們平時和諜報隊來往最多,當諜員們在工作上,或者是語言上一發生困難,就由他們去解決。過去一直是冷門的日語,在最近幾次戰役中,因捕捉了不少的日俘,頓時就忙了起來。日夜加班分析,希望從日俘的口供中,得到一些我們所需要的情報。有時候為爭取時間,全科動員來做這件工作,我與郭先生是一組,他是東北人,小時候受過日本教育,故對日語造詣頗深,無論是筆譯,口譯都很棒。因不願做亡國奴,才逃到關內來從軍的,在當時的遠征軍中,是最難得的一位語言人才。
有一天,科長要我去審問一個剛逮到的日俘,是由第一線團解送來的。首先,將他頭上的毛巾拿掉,露出了猙獰的面孔來;大方臉,三角眼,濃眉毛,獅子鼻上架著一副黑邊的眼鏡,再加上高高的顴骨,厚嘴唇,一看就令人討厭的兇相。押送人員怕他在途中反抗,發生意外,所以帶上了一副手銬。
「請坐,歡迎來這裡,我們好好談談。」郭先生以笑臉相迎,還照日本的風俗,欠身客氣地接待他。
他向四周望望,沒說一句話,站在帳篷中間,理都不理,顯得非常傲慢的樣子。
「呵!那位弟兄,快把他的手銬取下來。」郭先生看出來,可能是他對此不滿。解下後,他就坐下來了。
「你是池田榮二先生?」郭先生繼續地問他。
「是的!」答得非常有力,保持日本軍人的本色。
「你是在十八師團的那個單位工作?」
「五五聯隊。」他頓了一會,看見郭先生在抽菸即說:「請你點給我一支香菸好嗎?」
「好哇!」郭先生忙從抽屜中取出來遞給他,並為他點著火,他猛吸了一口,閉著眼睛,顯得很過癮似的。
「池田先生,請你告訴你們部隊對南坎防守的情形。」
「我離開南坎很久了,」他又抽了一口,接著說:「我只是在山區擔任狙擊和破壞工作的,專門在中國軍隊的後方活動。」他閃避著回答。
「我想在你出發前,你的長官總會告訴你,任務完成之後,如何回去吧?」
「只告訴我們任務完成後,渡瑞麗江回南坎。」
「你們一共幾個人一起出來的?」
「五個人一個突擊小組。」
「那次派遣到我們中國軍隊後方來,有幾個組?」
「十個組。」
「那你們之間,如何連絡?如何向上級報告?」
「各組單獨活動,目標地區不同,沒有連絡,任務完成之後,就自行回去。」他避重就輕地敷衍。
「那麼,你知道南坎目前有多少人?陣地構築在那裡?大砲有多少門?」
「大約三四千人,工事都構築在四周山地上,市區內的交通路口也有不少工事。大砲,我看到的很少。」
「你是士官,應該知道你們上級的意圖如何?」
「我想,」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想,在回憶,又接著說:「我們主要的目的,是在阻止中國軍隊東進,守住南坎,使中國軍隊無法與雲南的部隊會合,打通中印路。」
「那麼,你們對南坎是否有死守的計畫?」
「從來未曾聽說過。」他笑了一聲:「低窪的盆地,怎麼守?日本人又不傻。」
「那你怎麼被中國軍隊捉到的?」
「是我疲乏了,蹲在草叢中睡覺,才被你們士兵發現抓到的。」
「如果你對我們說真話,我可以馬上放你回去?」
「我說的都是真的,因為我不想打仗了!」
「為什麼?」我乘機追問了他一句,郭先生馬上翻譯。
「我在日本有太太和小孩,我很想家,我每天都掏出他們的照片來看,我很想念他們。」他又喝了一口茶:「因此,我討厭打仗,我想早點回去。」接著他又嘆了一口氣:「唉!不可能,不可能呵!」
「那你對戰爭的看法如何?」
「日本已與世界為敵,目前,中國軍隊銳利的攻勢,主要在早日打通雲南公路,切斷我南方連絡線,好從印度獲得外援,加速反攻,爭取抗日戰爭的勝利。另外,美國人在太平洋上,正向北實施逐島攻擊,並對我日本國土大施轟炸,企圖兩面夾攻,把我們日本人打敗,使我們屈服投降!」
「這種想法,不是太悲觀了嗎?」
「也許是的。」
「那你覺得盟軍的戰鬥力如何?」
「英美軍是完全靠物資,也就是依靠飛機大砲的火力,唯有東方國家的部隊作戰,是依靠戰鬥意志和精神的。若是依我個人從事作戰的經驗來估計,我們日本兵與英國兵是一與八之比,與法國兵是一與六之比,與美國兵是一與四之比,與俄國兵是一與二之比,與中國兵是一與一之比。而印度兵和緬甸兵,那都是不堪一擊的。」
「你這次被俘後有何感想?」
「過去,我常聽我們的長官說,中國兵很兇,抓到日本人就砍頭,所以日本官兵都很害怕,寧願戰死,也不可被俘。如今,我親自體會到你們不但沒有殺我,反而把我安全地送到後方來。這樣地優待我,今天,我才明白,中國才是今日世界上以仁愛為懷的禮義之邦。」
「現在,你既然已經認識了我們國家的政策,那我們就不是敵人了。」我連忙站起來和他握手,祝賀他新生。又說:「本來中日兩國乃兄弟之邦,這只是少數日本軍閥和野心家們,要你們來送死的,現在,你覺悟了就好,再不仇視我們了吧!」我乘機開導他一番。
「謝謝你!」他被我說得笑了,連忙站起來向我鞠躬。
他似乎對這種禮遇,感到非常意外,而發自內心的感激。連接地用雙手扶膝,又向我鞠了好幾個躬,來表達他的謝意。
問完之後,就連同其他的日俘一起後送了,因為我們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些與第一線有關的戰鬥情報而已,所以動作要快。其他的工作,則是上級的事了。
如今,根據審問所得的各種資料來綜合研判,日軍在南坎市區所築的工事不多,也並不堅固。他們認為在盆地中是無險可守的,抵抗地帶都設在山地上。因此,未來的戰鬥,主要的還是在山地上,展開據點的爭奪,而市區是可一舉而下的。
當然,這對我軍今後兵力的運用,以及作戰的方式,都有莫大的關係。所以說,俘虜是最可靠的情報來源,我們應該好好地運用它。
話說卡提克山頂上,還有一個小廟,外型的建築,古色古香,保有中國的傳統,裡面供奉著幾座佛像。看廟的是雲南人,他主持這個廟已很久了,他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只是修行的居士。廟的前後各有一大片地,有泉水可供灌溉,因此,他種了不少的青菜。他還養了幾隻雞和羊,用來與山頭人換糧食。他每日三餐,都是青菜米飯,生活過得很清苦,反正吃素的人,也不在乎這些。
他告訴我們,前些時日軍曾抓他去拷打逼供,誣賴他是國軍的情報人員,打得遍體傷痕累累,他卻無法招認。後來,還是附近的山頭人,去向日軍證實,說他已在這裡十多年了,日本人才放了他。他身上被日軍用皮鞭抽打的一條條血痕,還很明顯的看得出來。
有一天,這個守廟的雲南人,忽然送了一大擔青菜和蘿蔔來,說是送給我們過新年的。
我的老天,在戰鬥中既沒有日曆表,也沒有月分牌,只知道一天一天的過,誰知道那天是幾號呀?若不是他來提醒,恐怕大家都忘了。
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