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世界第一高峰

如今人數一多,大家都希望趕快走。我也覺得一起飛,我們就安全了。

可是出國的部隊,都要到昆明市郊不遠的巫家壩去上飛機,那是一個軍用機場,四周沒有人煙,顯得非常荒涼。上級的指示,這件事要辦得越快越好,因此整天跑到飛機場交涉,都沒有獲得肯定的答覆,卻要我們先將部隊集中,住在機場附近的營房待命。可是上千的人,管吃管住,談何容易?當然,最好是今天集合,明天就能飛走,但這那能辦得到呢?這麼多人,總得排一個優先順序,不能說走就走。還是陪著笑臉,向主辦的那位參謀說好話,請他給我們優先。

跑多了,他也覺得不好意思,答應在五天內,排上我們走。於是我告訴辦事處,通知志願兵,而且在大街通衢貼出啟事,希望他們能按時報到,於是每天都有人來,即按先後順序編造名冊,三十個人編成一小隊,指定一位官長負責。

本來,事先也曾規定,出國時大家盡量少帶東西,最好是不帶,可是來報到的人,差不多都提著皮箱或包袱,大大小小,各式各樣都有,像逃荒的難民,那像出國的軍人。

大約九點鐘的光景,各隊的負責人都來了,我們即按名冊點名編組,一分隊一分隊的帶到機場旁邊營房裡去,發給棉軍服、皮帶、綁腿等必要用物。

這些被服,並非新品,而是過去士兵用過的,已陳舊不堪。從庫房中拿出來,有一股霉味,新兵領到都不願穿。但部隊須整齊,軍人要服從,非穿不可,而衣上留著的那些久餓的虱子,這一下得飽餐一頓,咬得他們全身發癢,好不自在。只好勸他們暫時忍耐,一到國外,就換新衣服,這是我可以保證的。

因此,我們利用這兩三天時間,實施緊急教育,整內務、集合、點名、立正、稍息、各種轉法、跑步、齊步的走法,以及敬禮一類的基本動作。上午出操,下午唱歌、做遊戲、整內務、走步子。在空場上轉圈子,答數一二三四,由慢而快。還教了幾首抗戰歌曲,來鼓舞士氣。

一有空大家就脫下軍服曬太陽,捉虱子,瞎聊一陣。餓了可以上合作社去買東西吃。

就這樣糊里糊塗地過了三天,果然,上面要我們集合隊伍去檢查體格了,順便打防疫針。大家高興得不得了,以為過一兩天就可以飛了。

在一幢大房子前面,排著隊,由長官唱名,一個個的進去,脫掉衣服,僅穿短褲。因天氣較冷,每個人手裡拿著衣服在發抖,不知是心理上害怕,還是真冷。

檢查是由四位美國醫官擔任的,先量身高體重,再看眼睛及口腔,其次是聽胸部,最後一位是檢查生殖器和肛門,以及測驗手腳是否靈活,有無畸形。最後的總評官,是一位戴眼鏡的美軍少校,他瞄一眼後,即在表格上面簽名,寫上合格或不合格的字樣。站在旁邊有一個士官,就根據表上所記載的結果,在合格者的左臂上,蓋上藍印,另一個美軍士官,就給他的右臂上打一針,算是結束,可以回部隊等著上飛機了。而那些體格較差,患有皮膚病性病的人就被淘汰了。五六百人檢查下來,去掉了三十多個,不管他們怎麼苦苦哀求,希望那些美國佬幫忙,但美國佬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連說帶吼:「不!不!」就是不準過關。

第二天早上,我們得到正式通知,馬上準備出發,按編隊的順序,每小隊三十人,一架飛機,連小隊長在內。由於飛機不多,每天只能出發十來隊,因此,我們這五百多人,至少要兩天才能運完。

第一批,十個分隊已經走了,我準備第二天跟著新兵大隊長一塊兒走,所以多待了一天,也是麗娟留我,要在昆明市內的金谷大飯店為我餞行。雖然我再三的婉謝,她都不肯,這次她的確幫了我不少忙,應該我請她才對,更不能有負她的美意,和上次一樣偷偷的走,害得她開車趕去畹町。這次坐飛機走,她想趕也趕不上呢。

同時,唐副師長的指示,說她對本部招募新兵出力甚大,我們應藉此機會來酬謝許多幫忙的人。長官的決定,只有照著去執行,於是大家按時赴約,唐副師長、辦事處董主任、新兵大隊長和我。麗娟和他的表哥,還有幾位戚友比我們先到,賓主歡聚一堂,大家開懷暢飲。

唐副師長代表部隊,向在座的地方士紳,一一敬酒致謝。

散席的時候,麗娟拉著我,輕輕地對我說:

「羅大哥,下次,你幾時回來?」

「軍隊的事,很難說。」我雙手一攤,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明年,後年,我都等你。」她深情的望著我,說出了她心裡要說的話。如果沒喝酒,她是不敢說的。

「戰爭一結束,我一定儘快回來。」我雖知道這是一個未知數,但我卻不能使她失望。

「好!我等著你。」她乘著幾分醉意,倒在我懷裡。

我們依偎在一起,望著窗外,默默無語。誰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想什麼,我們能結合嗎?

「唐副師長,你這位現成的媒人,就請你偏勞一番吧!」她表哥看到我們親熱的情形,說話了。

「當然!當然!」唐副師長也望著我們笑了。

許多的心事,盡在不言中。我們就此分手。

不巧得很,天氣突然轉壞了,飛機停飛,在機場整裝待命,等的滋味,實在難受。但又不能放假出去,只要天氣一好,隨時都會有飛機來。因此,每一小隊的人,始終要集合在一起,連去大小便,都要得小隊長的許可。我們的行動限制得太死了,絲毫沒有活動的餘地。

又白等了一天,次日上午九點,一輛吉普車將那矮胖的美軍上尉帶來了。他要我們準備,一小時後去上飛機。

登機前由大隊長作簡單的飛行指示,要大家沉著,不要心慌,避免發生危險。各小隊就跑步到指定的地方,接受檢查,除了要看那合格藍印之外,還得將過重的東西留下來。連書籍都在禁帶之列。檢查過後,魚貫登機,每人發一盒西點,是準備在途中餓了吃的。還有一個牛皮紙袋,那是準備飛機上嘔吐時用。

這一種C47運輸機,機艙兩邊各設有一排鋁質坐位,不用時會自動彈回去,貼在機艙上,不佔地方,非常方便。可是因這種飛機是作戰為主,所以設備簡陋。而那些坐位還是準備運送傘兵而設,根本不能運送人員的。尤其是還要飛過駝峰,那簡直是開玩笑。今天運我們中國人,就只好將就一點吧!似乎把我們太不當人了,和物品一樣的輸送,實在氣人。我雖然與機長說過,他只是搖搖頭,聳聳肩,表示沒有辦法。還說關於這一點,最好請中國政府向美軍建議,那又扯得太遠了。辦國際交涉,那一天才能解決呵!反正我只坐這一次,就冒冒險吧!下次,我們會從陸上打回老家,心裡就舒服多了。

那天,一共八架飛機,全裝的是本師新兵。我和新兵大隊長坐在第一架上,飛機慢慢地滑行到跑道上,速度加快了,尾巴蹺了起來,頭向上一升,就離開地面。新兵都是第一次坐飛機,大家目瞪口呆,好像傻了一樣。有的人從小窗口望向窗外,一片肥沃的田野,不覺熱淚盈眶,好像默默地在說:

「親愛的祖國,再見了!但願不久的將來,我們將回到你的懷裡。」

今天,每個人都知道,這次出國,何時歸來,真是一個大問號,誰也說不準。

飛機一升空,就直往上爬。我和大隊長坐在最前面,靠近駕駛室的位置,從窗口一望下面的昆明市,所有的房屋,就像小孩子的積木,碧綠的滇池,好像一口水缸。慢慢地飛機穿進雲層,爬到八千公尺的高空了。大氣壓力越來越小,耳膜被刺痛的感覺,大家都覺得很冷,有的人臉上起了雞皮疙瘩,嘴唇都變烏了,把身體縮緊成一團,仍然在顫抖。再加上飛機忽上忽下波動,往上只覺頭暈,往下一沉,則心都會被壓擠的跳出來,真難過。機上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經受不了,開始嘔吐了,這時候牛皮紙袋派上了用場。凡是有經驗的人,不是頭一次坐飛機,則盡量的剋制自己,不讓黃水吐出來。

我告訴他們盡量向外看,保持心理上的平衡,來分散暈眩的感受力。不過他們仍踡成一團,張著口,臉發白,心裡一定很難受。望著他們一個個的臉上那種痛苦的表情,我也難過萬分。

窗外,除了雲,一無所有,連窗口上也凝結了一道白色的冰圈,雲霧把視線弄模糊了。同時由於高度的關係,氧氣已漸稀薄,人都陷入昏迷狀態,好像睡著了一樣。

朦朧中,我被大隊長推醒,那時,我還以為飛機發生故障了,好像沒走似的。因為愈高就飛得愈慢,他見我神情激動,連連的嚷著:「羅參謀,你看喜馬拉雅山就在下面!」

揉揉眼睛,從小窗口看出去,果然,我們的側邊,是一些白皚皚的雪山群,因為在雲層之上,彷彿是一些飄浮在海洋上的大冰山,光滑無比。這就是世界上的第一高峰嗎?我真不敢相信,它完全是一個透明體,在太陽照射下,發出反射的光來,有些耀眼,使我無法看清楚峰頂。可能峰頂被埋藏在更高的灰暗雲層裡,反而使它更加神祕,使人莫測高深。

我們飛機的航線,是從山的鞍部,低凹的地方飛行,然後爬升,越過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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