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說客的遊歷 第二節 擺夷風情畫

醒來,眼睛映現出好幾張水汪汪的面孔,樓下有牲口喧吵聲,看情形,我是被水擺夷的少女們所救。水擺夷才住樓房,而且,是人住在樓上,畜牲住在樓下,也只有水擺夷的少女,才會那樣含情默默地盯住男人。

「醒了,醒了!他醒了。」

那幾張娟好的面孔笑得好甜,在邊區七、八年,我也略為懂得夷語,四、五分鐘後,一位腰掛長刀,頭裹布巾穿著漢人褲子的男子來到我的床前。

「卓先生,我們歡迎你。」

「你是……」

「我是譚忠的老部下,我在這裡已經落根。」

「難怪你認識我呢!你叫什麼?」

「我叫杜離,原來在搜索排裏當副班長。」

「怎麼在這裡落根了呢?」

「落根」就是在邊區成家立業,甚或歸化緬籍的意思,對於游擊隊員來說,是不太光彩的事情。

「長官,說來話長。」

杜離嘆了口氣,然後他告訴我,他本來不是馬幫,也不想在這荒蠻地區落根,只是譚忠在猛撒那一仗,整個部隊都打垮了,他編到十一總隊去,以後十一總隊在撤退時去臺灣,他就留了下來。

為了生活,他只好加入了薩爾溫江濱上一個小鎮——芒箕的馬幫,那是因為他幹過搜索部隊,善騎術,射擊也是百發百中的,小鎮上的馬幫首領楊興國便把他網羅在旗下。而杜離自然也就成為擺夷族的女婿。如今已經生了一個八個月大的胖小子。

救我的就是他的妻子和小姨,這件事實在太巧了。

他勸我留下,不必東奔西跑了。

「人總要有根,你說是不是?」

「是的。」

「那你就留下來吧?」

「為什麼?」

「我的根在臺灣、在大陸!」

這話一說,他有些慚愧,也有些黯然。杜離雖然已經落根,還是有著強烈的國家民族觀念,從杜離的行為中,我可以肯定的說,中華民族永遠也不會亡。

杜離的小姨阿幸瑪對我相當好,也相當漂亮,尤其是擺夷族姑娘特有的那雙眼睛,看得我心跳耳熱,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我也有情感。

擺夷又稱撣族,分散於中國雲南與寮國、泰國、緬甸邊區,人口大概有一百多萬人,是構成緬甸的第二大族。擺夷又分水擺夷、旱擺夷:水擺夷多數住於水濱,旱擺夷多數住在山區。所有擺夷,都信奉佛教,天性和平,成年擺夷人,吵架鬥嘴、打架的事,那是絕無僅有的事。又因為擺夷民族生活需求簡單,樂天安命,沒有太高的慾望,所以天性淳厚,大概也就因為這種性格,所以在這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尚未完全脫離原始民族的生活形態。

擺夷男子在十歲以後,就由尊長僧侶主持,剃髮修行,入廟為僧,在廟中的衣食住行,全由各村莊村民供奉,供奉方式頗為特別,每天由小和尚提著茶盤,挨戶挨家,前往村中化緣,每到一家門口,小和尚就朗朗的唸著:

「貢考、貢給、貢南曼、貢麻都。」

擺夷語的意思就是「要飯、要鹽、要食油、要辣椒。」主人聞聲,不管家裡夠不夠用,很快就將上述諸物全部奉出,恭恭敬敬的放置在小和尚竹籃內,態度很虔誠。因為擺夷族的廟宇,和尚是不事炊煮的,讀經修行的僧侶的一日三餐,全由村民供應。

男孩在廟宇中學習佛經數年之後,就還俗返家,重過凡人生活。擺夷男孩入廟讀經修行,不如說是啟蒙讀書尚符合事實些,因為擺夷所研習的佛經,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書本,乃是一片片的棕櫚樹皮上,刻劃幾個或幾十個梵文,這些梵文,就是他們所謂佛經。這也難怪,擺夷是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他們各村莊的語言,因散處邊陲,交通不便,各山寨有各山寨的口語,各水濱也有各水濱的土語,一旦村莊與村莊之間,族與族間發生交往、做生意、衝突的時候,他們就用漢語為工具,所以,整個擺夷山區以及緬甸北部的擺夷族頭目們,都能說一口極為流利的西南官話。若說他們真正經典是梵文,倒不如說是漢語的「三字經」與「百家姓」來得恰當。我在邊區跋涉了那麼些年,使我最感到光榮的,就是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那半尺長的「三字經」和「百家姓」,這兩本書才是中緬邊區的真正經典。也只有「三字經」,才把中華民族真正偉大的文化拱托出來。祖國在竭盡全力維護中國固有文化,而中國文化在這無人煙的荒蠻地區卻生了根。不知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博士、碩士先生們,可知道邊區尚有人以最簡單的方法、最深入的技巧,在替中國數千年搖搖欲墜的文化而努力苦幹。大概這也就是所謂「禮失而求諸野」的道理吧!

擺夷人的婚姻頗為奇特,據我的深入觀察,每天黃昏時分,有大姑娘家的門戶,便在自己家門附近空地,燒起一堆柴火,姑娘們則偎在柴火旁邊,一面紡紗,一面等候心上人來訪。待天色漸漸暗下來,村中男孩子便三五成群,各自選定柴火熊熊的地方,一面和紡紗的女孩聊天,一面用眼色、用甜美的語言稱讚女孩的紡紗技術。這種戀愛方式,擺夷語叫做「搖騷」。但是,擺夷人的純真戀愛方式,卻不容許用現代超越戀愛以外的行為,當然,禁不住在婚前發生性關係者還是不少。不過,他們的戀愛,決不是以肉慾為目的。

擺夷男女戀愛成熟,男孩便入贅女家。男女一旦成家,從結婚那天起,新娘子就立刻成為一家之主了。擺夷族的妻子,是公認的戶長,丈夫一切作為,都得聽從這位女家長的意見。因為擺夷男人從小就進寺廟接受佛教洗禮,所以性情溫和,愛清潔,愛和平,有忍讓,有耐心,因而很少發生與妻子爭吵的事例。

已為戶長的擺夷婦女,完全與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相反,她們每天在外經商、種田、捕魚、打柴,男子則守在家裏看孩子,做些養牲畜的工作。我曾經觀察過這種以女性為中心的社會,會不會發生像「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爭奪丈夫的情景。據我細心觀察和訪問,除了擺夷姑娘獵取到一個漢族的男人之外,她們是很少離婚的。有戶長名份的妻子,不但代替男人主持對外的一切事務,而且她們還懂得買些衣服、首飾、鞋襪、獵刀來討好丈夫的歡心。

這個村子大約有三百多戶擺夷族人居住,在我們剛入邊區時,擺夷人還是沒有法律、沒有時間觀念的原始社會,現在已經漸漸的懂得使用一些簡單的規約來約束彼此的行動。同時也勤快得多了。

擺夷人今天居然都穿上了泰國綢,男人也不再刺得周身花花綠綠;女人也知道擦脂抹粉,笑臉迎人,而且更知道下田播種;不再是從前那樣只作半天工作,然後就躺在茅草房中睡個天昏地黑了。他們現在知道種菜,知道把每年每月的剩餘食糧儲存起來,知道向漢族同胞學習一些文明社會的禮儀,知道用針補衣服,知道了除吃櫧米飯糰之外,還有「滿漢全席」的美食佳餚。

杜離和楊興國都很關心我的病,他們千方百計的從大其力找到了一瓶奎寧,經過一個多月,才把我的瘧疾治好,但是我的身體還相當虛弱。

在病中,阿幸瑪照願得無微不至,倘使在太平盛世,我也在那裡落根,為情所困了。只是我身有國仇家恨,我怎能為兒女私情留下來呢?

我為將辜負阿幸瑪而難過,但那也是無法可想的事情。

在那個三百多戶的村落中,譚忠所部即留下二十幾位弟兄,多數都成為擺夷族的女婿了。

有一天下雨,杜離沒有下田,我們便喝著炒米茶聊天。

「老杜,看樣子你是樂不思蜀了。」

「甚麼!樂不思蜀?」

顯然,他不懂這個成語的意義,我把故事簡單的說了之後,他笑了起來。

「我是大漢民族,我怎能不回去!」他沉思了一會後說:「再說,共產黨是不會讓我們安居樂業的,我們不消滅他們,他們就會消滅我們,自由和共黨是勢不兩立的呀!」

「但是,你的嬌妻愛子呢?」

「誰沒有家?誰沒有孩子?」

我沒得話說,雖然他是一個粗人,可是長期受到共產黨的殘害,對於共產黨,卻有相當透澈的瞭解。也許,這就是我們反共的最基本力量。

中國人永遠就是中國人,中國人流著的是炎黃子孫的血液,他們永遠也變不了,敵人侵佔了他們的家園,這種血海深仇,他們永遠也忘不了。

第二天,杜離帶我到四周去看看,在村外我看到反共的標語牌。

那就是他的答覆,我知道他的用意。

於是我把最近從報上得到的消息,以及臺灣的強大,何池將軍的措施等等都告訴了杜離。

「這次,我是去三島連絡蒲雲興將軍的,當然,沿途也招撫流散的弟兄們,你們這裡既然有二三十人,想來一定也有二十幾桿槍了,我想。……」

我想把何池將軍的意思說出來,他立刻阻止了我要說的話。

「我懂你的意思,這樣吧!請何將軍給我一個番號,我們願意就地發展。」

「很好,我會告訴何將軍的。」

以後社離賦予第九總隊特六支隊的番號,他也結合了擺夷族以及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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