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第一節 蒼涼的景象

現在,我回到猛撒,縱目看去,應該永遠飄揚在竿頭的青天白日旗,卻為緬甸國旗所取代,一行熱淚順著腮邊流下,我感到嘴角鹹鹹的。那裏雖然不是我們的國土,不是我們的家園,可是自一九四九年起,我們就以血汗,甚至用我們的生命,在經營那裏;所以,我對於猛撒,有著一份濃濃的感情,流淚,是極為自然的事。

猛撒,這個滇緬邊區的游擊基地沒有改變,明月依舊,邊城如昔,就像我們被迫撤離時那麼寧靜。山河依舊,只是,她早已不是在孤軍手裏的猛撒了!猛撒在我的眼裏,她的寧靜變成了蒼涼,那種蒼涼,能令我痛哭。回想起,她在一九五三年十一月,曾經勇敢的承當著四國委員會帶來的萬鈞壓力。我以及跟我一起從彭世洛堡機場溜出來的心情,就是為了我們六年多的心血,現在我回來了,卻只看到她的蒼涼。在那種蒼涼的環境裡,我們更像被遺棄在荒野中,狼群環伺的絕境裏了。固然,環境是險惡的,但是我回來了,我會勇敢的活下去。我永不屈服!我要發出憤怒和吼聲!迸出我中華兒女永遠不向暴力屈服的抗拒吶喊!

我本來可以回到臺灣去,回到安定進步,和生氣蓬勃的自由祖國;或逃向歌台舞榭的佛教之都——曼谷;逃到汽車、洋房、黃金美鈔的金元王國;而我,真的沒有走,我送走了弟兄們,再一次投入了這前是絕境,後是斷崖,四方八面都充滿瘴氣、毒蛇、螞蝗、猛虎、和緬軍及敵人——共匪——的原始森林裡。

我曾經悄悄的問我自己,我到底為什麼?為什麼?是捨不得躺在那裏永遠也回不去的弟兄們的墳墓呢?還是捨不得那些永遠不妥協,永遠不畏死,永遠不呻吟,永遠不為環境逼迫而誓死為埋想奮鬥的游擊隊同志?我情不自禁的抓起一把猛撒的泥土嗅著,那混合著擺夷土人以及義民們血汗的泥土,有著一份特別的香馥,雖然猛撒不是我們的國土,不是我們的故鄉,但是自從三十九年三月,孤軍從中國邊境的雲南及廣西,退入中緬未定界的時候起,我們就已經用我們的血汗灌漑那些芬芳的泥土了。而現在我回到猛撒來,大概還是中國人那一把硬骨頭。我們不甘屈服於「四國委員會」的壓力回到猛撒來了,我們真是天下的第一大傻瓜。

抗命者,開小差者,不管怎麼說,我們終於又再度嗅到猛撒泥土的芬芳,就是死,我也心滿意足。因為那塊土地,曾經是,而且一個星期前還活躍著游擊英雄的地方,今後,我們仍將活躍在那裏,戰鬥在那裏,生活在那裏,也要埋葬在那裏!

雖然,她依舊是往日的猛撒,只是人事全非,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哽咽嘆息,悲憤莫名。我默默的低下頭,彷彿看見了那垂頭喪氣的滇南同胞,雙手舉向明月,口中喃喃祈禱,哀號著說:「李將軍,不要拋棄我們!」

那種悲憤,那種哀痛,每一個字,每一段聲音,都是一把尖銳的刀,刺痛著我的心。

我的心,那一刻淌著滴滴的鮮血。

想起當年,昂頭挺胸,通過大其力的街頭,所表現於緬甸國防軍面前的聲威,以及同袍們上飛機離去的悲傷,每一環節,每個回憶,每一片斷,都是我哀傷的心血歷程,都是醮著血寫出來的詩篇!還有那些,那些只見一義,不見生死,既不願違背統帥部的命令,增加國家在聯合國的困境,又不甘放棄血汗凝成的反共基地,而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自行離開游擊基地的健兒們臉上的淚痕,他們的血白流了嗎?他們的忠心白盡了嗎?他們的死,白犧牲了嗎?不!在我們有人把青天白日旗插在山頭之時,誰也不能消滅我們!我不自覺地拳頭捏得緊緊地發誓,我們要從頭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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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民國四十二年,四國委員會安排中緬未定界的反共救國軍撤退以後,這一股反共的勢力,又迅速在邊境上成長、茁壯,那絕不是偶然的,原因很多,主要的是不甘被奴役的同胞們奔向自由,以及留在西南未能及時撤出的游擊隊,這時又都向基地自動集結在一起。記得民國四十二年十一月七日,至十二月一日,雲南省反共救國軍在各方面的逼迫下,撤出兩千兩百六十人。四十三年二月廿五日至三月十九日,又撤出三千四百七十五人。四十三年五月,緬甸游擊隊自願撤回自由祖國者約八百三十餘人,三次撤退共計六千六百餘人,早已超過四國委員會與聯合國決議所謂外軍必須撤離緬甸的數目了。老實說:這些撤退的人員中,沒有那一個是心甘情願的,他們都有滿肚子委屈,不過,為了國家,他們只有忍下這口惡氣。

那次撤退,完全是為了遵照統帥部的命令,維護我國在聯合國的地位,而作忍痛的犧牲,想不到當年聯合國的那些盟友,還是出賣了我們。起初,李將軍和大部份長官,都是竭力反對撤退的,即或補給中斷,我們也一致認為生存絕無問題。所以,大家對撤回自由祖國,就個人來說,固然高興,但就整個反共大業,中緬邊境的這股力量,真是不可忽視。而中緬邊境的反共救國,每一個成員,無不都為反共大業在貢獻自己的生命和血汗!四十二年十一月撤回自由祖國的兩千多人,本沒有那麼順利,因為我們已無路可退,無地可撤;除了向前,還是向前!要這樣的人,能順利的撤出,那無異是要他們的命。不得已,只好借調回臺灣受訓的誘勸方始湊足人數。至於四十三年二月到三月中旬撤回去的三千多人,也是李國輝將軍不得不爾的作法。當時,李將軍既要為祖國著想,又不能無視於弟兄們的意志。李將軍在權衡之下,決定服從國防部的命令,決定做一個不折不扣的軍人,決定為了國家的利益而不得不放棄私人利益,決定做一個明大義,識大體,顧大局的民族英雄。

對於李國輝將軍的處境,我們是體會得到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的,他陷於左右為難之中,當然,他也是無可奈何。記得在李國輝將軍決定撤離基地的那個晚上,我正在總部,我親眼看到他在那間猛撒僅有的瓦房的總部裏,徘徊到三四點鐘,假若不是情勢所逼,而且逼得他喘不過氣來,以我對李國輝將軍的瞭解,以及他的為人,他不會做出撤退的決定,他之所以這樣做,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不可原諒的是,他沒有把反共救國軍五年多所流的血汗,所存在的價值與將來反攻,打回故鄉的重要性,和對東南亞世局的影響等,慎重的放在天秤上,衡量一下孤軍奮鬥數年的成果,一旦不明不白的拋棄了共甘苦同患難的血肉弟兄,這是不可原諒,也是令那些忠義的弟兄們傷心的事情。當然,對於他個人的事業與前途,以及聲望的損失,更是令人婉惜!

我猶記得李國輝將軍在一次向上級長官作簡報中,曾有這樣一段建議,他說:「反共革命戰爭,必須先健全自己,要不斷去打擊敵人,不斷的去策反敵人,由游擊戰擴大為運動戰、殲滅戰。我們要在危險中去奮鬥,在奮鬥中求生存,在游擊中求發展,在策反中求壯大。」

這段話,的確是反共的至理名言,真知灼見,可以說是一針見血的反共策略,只要能腳踏實地的去做,雖不一定有什麼成就,但起碼是東南亞反共的一個屏障。那麼,東南亞的局勢,也不會有今日的惡化了!無奈,李國輝將軍言猶在耳的時候,竟然決定放棄基地,撤回台灣,這或許與他的性格有關吧?事後不久,我在重新違立起來的反共基地——孟白了,遇見了丁作韶先生,這個被柳元麟將軍視為煽動叛變,堅持不撤退,忽視國家利益的老博士,在無可奈何的狀態中,把李國輝將軍突然決定撤棄基地的理由吐露出來。

他說:「李國輝確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反共軍人,也是一位誓不投降、不繳械、不妥協、不畏縮的革命漢子,他認為撤軍是政府的決策,在國家利益之下,我們必須犧牲自己,成全國家。」

連誓死反對撤回臺灣的丁作韶先生都這麼替李將軍解釋,我就不能說些什麼了。這位老學者的作為,以及他的反共態度、人格、品德,都足以使我信任得過。而他所瞭解的,當然比一般人多得多。他能這樣說,我相信事實就是那樣。因為他的作為,他的反共,除了尊敬,還有一份感情在內。

於是,我慢慢的鬆了緊握的拳頭,讓那被我用憤慨之力捏成一團的泥土,又撒在猛撒西邊的街角上。不太明亮的月色裏,映著兩個口中吐出煙霧的緬甸士兵,我馬上轉身朝埋著弟兄們的墳墓走去。

我得去看看我的弟兄們,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也是我留下來的一半理由。

一片陰森的樹林,冷冷的風聲,伴著冷冷的月色,一壞黃土,一叢枯草,那些孤墳,都是死不瞑目的英雄。不管怎樣,他們都是我的好弟兄,可是,生在這多難的時代,以及我們的處境,為了更多人的生存,我未盡到同袍的責任。我到那滿山遍野的墳墓前,禁不住悲從中來,這是誰的罪過啊?是這個時代?是萬惡的共匪?是那些野心家?這就是這一代的悲劇,我悔愧交集,我涕淚交流,我輕輕的撫摸著那一堆冷冷的黃土,叫著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什麼也沒有回答我。那一個個英雄們,真的已無聲的躺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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