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出希特勒的魔掌

我的父親弗里德里希.沃爾夫於一八八八年生於萊因省一個虔誠的猶太人家庭。年輕時,父母希望他長大後當一名猶太牧師。他不肯從命,非要學醫。一九二八年時,他已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那年他四十歲。他選擇這一信仰是曲折一生的結果。他不屬於受到俄國十月革命影響的那批德國知識分子。由於他的小資產階級兼猶太人的家庭背景——我爺爺是商人,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他深受託爾斯泰、斯特林堡、阿普頓.辛克萊、尼采和克魯泡特金等人思想的影響,曾在和平主義和烏托邦主義之間徘徊。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他曾在德皇的軍隊裡服役,身負重傷。從軍期間,德國軍官團的冷酷和驕橫深深刺傷了他,助長了他的激進傾向和反民族主義情緒。他對一九一八年試圖建立一個正義、平等社會的德國革命者遭受的失敗以及魏瑪共和國最初幾年的狀況深感失望,於是接受了馬克思和列寧所宣揚的追求社會和經濟和諧的理想。

但是,我們家一貫有激進的道統。父親常對我說,他的政治教育從五歲就開始了。那年,他的父母帶他觀看德皇出席為十九世紀德國統治者弗里德里希.威廉修建的紀念碑落成典禮。四周的群眾對皇帝歡呼雀躍,一個個伸長脖子,爭相一睹紀念碑。祖母把他舉起來,繃著臉說︰「弗里切(弗里德里希的呢稱),你看到的這個人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他是個射殺工人的好戰王子。」她指的是一九四八年弗里德里希.威廉對德國革命者的血腥鎮壓。我母親埃爾澤也有反叛精神。她是萊因省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郎,比我父親小十歲。她罔顧家人反對,毅然嫁給一個猶太人。

甚至死後,我父親仍然是一個極有爭議的人物。波昂南邊有一個小鎮叫新維德,坐落在萊茵河畔。在小鎮的中心廣場有一塊紀念銅牌,上面刻有我父親的出生日期︰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附近的一條道路也以他的名字命名,以紀念他一百年誕辰。這塊銅牌在小鎮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波,因為我父親不僅僅是當地深孚眾望的醫生和劇作家,還是一位堅定的共產黨人。把他這樣的人當做家鄉英雄來紀念,在生活舒適的西德小鎮中並不多見。

東德垮臺後,我終於有機會重歸故里。漫步在位於自己國家另一半的小鎮的街道上,我心中一片迷茫。對於腳下這塊土地,我所知頗多,所見卻甚少。冷戰期間,我從未到過西德。任東德情報首腦的幾十年裡,只有偶爾幾次到過社會主義陣營以外的地方。每次都負有重要的情報使命,通常是與因安全原因無法來東德的間諜見面。

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九日,我出生在黑興根,一個位於德國西南部產糧區的小鎮。當地居民信奉天主教。我出生時,通貨膨脹正如脫韁野馬,勢不可擋。每次父親的病患用黃油、雞蛋支付診費的時候,父母都會偷偷鬆口氣。我們的家庭氣氛活潑快樂。在不苟言笑的當地人看來,也許可以說有點古怪,可我們不在乎,搬到德國南部與瑞士接壤的赫爾施泰格後,依然我行我素。

父親是個健美狂,還是早期宣揚自然主義的少數人之一。受他的影響,我們的家庭照中有不少父親、我和比我小三歲的弟弟康拉德赤身裸體地做屈體運動的照片。同學們看了這些照片咯咯直笑,可我和弟弟覺得這很正常。我們的不少裸體照片在父親的著作《自然康復法》中還被當作人體解剖插圖。該書是我們住在赫爾施泰格期間完成的。父親在書中談到生活和工作條件對一個人健康的影響。後來這些思想極為流行,今天人們稱其為預防醫學。但在當時,這些想法被視為旁門左道,醫學界對他不以為然。父親對許多病因的分析引發了人們對社會以及窮人生活境況的廣泛關注,而這恰恰是他們不想看到的。

然而這本書在社會上引起轟動,暢銷數萬冊,幾乎成為不懂醫學的人的醫學保健手冊。由於它流傳甚廣,後來竟逃脫了納粹對猶太人著作的禁令。靠這本書的收入,我們全家搬到了斯圖加特一棟舒適的房子裡。斯圖加特是一座藝術氣息濃厚的城市,其歷史可追溯到風氣自由的宮廷時代。

我母親性格恬靜溫柔。然而無論是納粹粗暴的抄家,還是史達林時代祕密警察對我們的搜查,她都沒有被嚇倒,顯示出她性格中剛強的一面。有一次,她曾收留一個遭通緝的人住在家裡。這樣做的結果很可能是她本人也被逮捕,或者更壞。在莫斯科躲避納粹迫害期間,我同父異母的妹妹萊娜在伏爾加地區被捕。母親聽說後,馬上從莫斯科趕去,把她接回家來。

父親因為有外遇或政治活動,經常不回家。我們是母親一手帶大的。但父親常寫信給我們,教導我們如何做人,如何做一個正直的社會主義者。他的信對我影響很大。毫無疑問,少年時代,他是政治上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母親為他的外遇痛苦萬分。他和這些女人生兒育女,給我和弟弟添了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他們自己的孩子冷戰時期也是有的在西方,有的在社會主義國家。直到今天,由於父親當年的艷遇,我的親戚遍及德國、俄羅斯和美國。

人們對父親的婚外戀議論紛紛,可我和弟弟康尼倒不大在乎。小時候,父親過上一段時間就會告訴我們,很快就會見到又一位同父異母的弟弟或妹妹。對此,我們早就習以為常。母親對這些非她生養的孩子十分寬厚,把他們當做家庭一員。父母的婚姻並未因父親的婚外戀而破裂,一直保持到一九五三年父親在東德去世。

父親在政治上極為活躍。一九二八年,他退出獨立的社會民主黨,加入了德國共產黨並以共產黨員的身分競選斯圖加特市議員,贏得了百分之二十的選票。一九二九年,他寫了一個旨在支持人工墮胎的劇本《氰化物》,為此坐了幾天牢。他因這一事件成了德國國內激進政治的代表人物。一九三一年他再一次入獄,被指控施行人工墮胎手術以謀私利。法院撤銷了對他和另一位被告的全部指控後,他倆離開德國,前往蘇聯。同年重返德國。

我和弟弟康尼被送進一所參照當時思想開明的教育改革者的教育方針辦的學校。校方鼓勵我們接觸農村,大膽思考。因為父母那時都是共產黨員,我和弟弟早在德國時就加入了共產黨的青年組織——少年先鋒隊。我們自豪地戴著紅領巾,傾聽有關「偉大蘇聯」的革命故事。家庭的影響在我和弟弟的一生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不過父母的素食習慣除外。同學們午飯盒裡的燻肉和德國香腸令我和康尼饞涎欲滴。弟弟說︰「長大了,我非吃整整一頭牛不可!」父母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身體健康的重視,當然還有他們激進的政治觀點,給我們留下了終身的影響。這反映在西南巡迴工人演出團上演的我父親寫的反映農民和工人鬥爭的劇本裡。希特勒上台前後的那些日子裡,我整天東跑西顛,或為罷工的金屬加工工人募捐,或參加宣傳鼓動活動,或擠在成人堆裡聽他們激烈地辯論政治,儼然覺得自己是一名政治鬥士。

作為父母均是共產黨員的德國孩子,史達林給我的最初印象是一個既富於智慧,又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好似童話故事裡心地善良的魔術師一般。我常想像生活在「偉大的蘇聯」會是什麼樣子。很多年裡,我一直以為這就是蘇聯的正式國名。我覺得這個國家一定是白雪皚皚的世界,民眾善良,還有魔法師暗中相助。弟弟則更善於形象思惟。他常常一連幾小時坐在那裡,畫偉大領袖史達林的肖像。他筆下的史達林看上去像是童話裡的好漢。

一九三三年國家社會黨人上台後,我們在德國開始度日如年。納粹焚燒柏林國會大廈後栽贓共產黨人,德國各地隨後掀起了迫害左翼人士的浪潮。父親既是猶太人,又是共產黨人。為了躲避危險,他逃到奧地利。我家而後多次受到搜查。一次,我沒好氣地頂撞了一個褐衫衝鋒隊員。他把我按在牆上,威脅說,要是我不交代父親藏在哪兒,就把我送進「霍伊芳貝格」。霍伊芳貝格是我們這一帶第一所集中營,政治犯都關在那裡。大人們對它竊竊私語。我卻完全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當時我還年幼,把納粹和左派的衝突看做是兩撥人打架。我深知這些身著褐色衫的人和我們一家極為不同,甚至根本不是一類人,並隱隱感到自己已經是一名小戰士了。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首次意識到自己是猶太人。一次,納粹又來家裡翻箱倒櫃。那伙惡棍衝進我們的遊藝室,肆意踐踏我們珍愛的玩具和圖書。我和弟弟怒不可遏。母親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以掩飾內心深處的恐懼。事後,她騎車帶我們跑到斯瓦比亞綠樹成蔭的鄉間,看望父親的舅舅邁爾。我們跟他很熟,稱他「老爺爺」。

老爺爺在這個小鎮上素有行為古怪之稱。他原是律師,退休後隱居森林,和養的羊住在一起。他在當地小有名氣,人稱神醫。父親恐怕正是受了他的影響,才從道統醫學轉向自然療法,並把那本他著的關於自然療法的書獻給了他。我們去時正值逾越節,他只能給我們吃未經發酵的麵包。這樣的食物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簡直味同嚼蠟。雖然他沒能讓我們飽口福,卻講了許多摩西五經裡有趣的故事,還告訴我們猶太節日的含義。

幾個月後,在瑞士共產黨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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