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漫長的黑夜已經過去,晴朗的早晨已臨近。我也迎來了生命的早晨。我搬進了一間新房,房裏有了窗戶,早晨的陽光射進屋裏,我打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窗外是連綿不斷的山谷,山坡的鮮花開得紅艷艷的。

遠處,一群登山客正在向山頂攀登,山谷裏傳來他們的聲音。我一陣衝動,想對他們大喊,可又不想驚醒李玉,她正睡在旁邊。

早上的報紙已從門底下塞了進來,我打開報紙翻到第一版,「金賢姬獲得總統特赦」幾個黑體大字躍入眼簾。見到這幾個字,我高興極了。它證實了這消息絕對是真的,可我卻不敢看下面的文章。

這一天我們去了漢城大公園,裡面擠滿了旅行的學生和觀光的遊客。這一天裏我混在人海之中,感受到愉快幸福。我再也不是外人了,我屬於這個世界,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一群女學生正在玩丟手帕的遊戲,與北韓的「丟手帕(Duck Duck Goose) 」有點相同。我羨慕地望著她們對李玉說:「你知道嗎?我也玩過這種遊戲。」它比我們原來學會的這種遊戲更好玩。後來金正日禁止玩這種遊戲,取而代之的是唱一些如「前進,我們向前進,打敗美國佬。」之類的歌。

我們接著來到了一座藝術博物館。你可以料到它與我在北韓見過的大不相同。有一半的藝術品是以裸體為基礎創作的,而北韓禁止裸體藝術。它使我想起在訓練營地裏看過的一齣電影,名叫《狗咬狗的社會》!那是一部紀錄片,展現的是一群藝術家用油漆塗在身上,在作畫的帆布上赤裸打滾的鏡頭。讓我們看這部電影的目的是向我們揭露腐朽的西方文化。在那種場合,我們得按規定說:「真是畜牲的世界。」

這座博物館的藝術品,豐富多樣,精美別致。李玉和其他人很快就覺得累了,不得不坐在長櫈上休息,而我卻開心地逛了三個小時,感到輕鬆極了。

※※※

我漸漸地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從技術上講」我雖然是自由了,但還得在南山住一段時間。

情報部門得到消息說在漢城的北韓特務已接到命令要暗殺我,如果沒人保護,我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其實真的並不在乎。我有了一間新房間、一部電視,而且總有南強、沈茱和李玉作伴。我開始跟一個姓韓的牧師學習神學,在我受審期間他見過我好幾次,教過我一些聖經內容。

「你已經獲得了新生,」一天我們在南山附近的山坡上散步,特務們跟在身後面幾步遠的地方。他對我說:「為甚麼不到我的教會中去作告解呢?我們很樂意接收你。」

「哦,我不能去,牧師。」我十分尷尬地說:「我不配,我雖然得到了特赦,但我倆都明白,我是個罪人。」

「我們都是罪人,賢姬。而且,如果你想知道真情的話,我認為你是神創造奇蹟的活的見證。」

「可是我怎樣作……告解呢?」

「你只要向教會說你感謝大慈大悲的主的恩賜。告訴大家你改信基督教,信仰神的博大與萬能。這很容易做到的。」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他的話,我曾說過,宗教在北韓是受奚落和嘲笑的,可我明白韓牧師教我的聖經詩篇很有意義,至少對我是這樣。我清楚地知道基督教只是一種信仰而並非科學;儘管我不是西方人,可它的教義真正地打動了我的心。我開始發現我周圍的一切都存在神的作用,做一名基督徒,我感到欣慰。

有時我仍然感到對不起上帝的愛心,無論怎樣我都害怕在大庭廣眾面前說話。可是韓牧師對我很好。他從不對我妄下判斷,總是給我一份希望。我膽怯地同意去作告解。

他高興極了,我們把日期定在五月十六日,這一天,李玉出去給我買了一套時髦的兩件頭套裝,因為裙子太短,我猶豫著不敢穿。一生中許多人稱讚過我長得漂亮,可我從來沒信過這是真的。我從不相信自己性感,因為我一生中的大多時間是在高壓下度過。這個身體的吸引力的王國對我來說完全是神秘的。

可是在李玉的鼓勵下,我還是穿上了那套衣服。南強進來時,我剛穿好這套衣服,他見到我時驚愕不已。

「你可要使小夥子們眼花繚亂了。」他開玩笑說。我也笑了。南強五十歲了,長得英俊,還沒有結婚。我只知道這些。他的話使我又害羞又驕傲,我想不出說甚麼來回敬他。

我們往教堂走去。路上交通繁忙,我們剛好準時趕到。韓牧師要我在接待室等候,他給我作了介紹,並在我上講台前說了幾句話作最後的鼓勵。

介紹過我以後,人群中響起了一陣表示歡迎的熱烈掌聲,這確實使我驚奇。場內有許多記者,可不知為甚麼我沒有感到不安。我站在講台前,喉嚨發乾,壯著膽子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擴音器裏終於傳來了我的聲音:

「你們好。」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教堂裏迴盪,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同凡人。

「神向我們顯示了祂的力量和奇蹟。」我開始背誦事先準備好的講稿。當我說完以後,大家一齊說著「阿門」。許多信徒在下面哭了起來,人們對我表現了如此的寬恕使我感動不已。找到了上帝賜予的避難所,使我過上了新生活,我也感激不盡。

※※※

後來的幾天裏,發生了一件自我被捕以來最令我震驚又最令我高興的事。那天傍晚,我正在觀賞著日落時變成一片血紅的天空,享受著迎面吹來的微風,南強進到我房裏來了。陽光在鮮花盛開的山坡上投下一片和暖的餘暉,能活著欣賞這幅美景我真是感到舒坦極了。

「請看這個,」他唰地遞過來一張照片。「認出上面的人了嗎?」

我掃了一眼那張黑白照片,一下呆住了。

「天啊,從哪裏弄到的?」

「你認出來了。」他催著我。

「認出來了,」我說。那是我媽媽上中學時全班同學的合照。幾年前她給我看過。媽媽的形象立刻閃現在我面前,我感到好像與她團聚了。我多麼想念她!「你怎麼弄到的?」我又問他,身子直發抖。

「哎,」他咧開嘴笑著。「這裡有個故事呢。金小姐,看來你在漢城還有門親戚。」

※※※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會晤安排在五北省行政大廳裏,肯定會有許多記者參加,可我不在乎。他們找到的是我母親的表叔,名叫林光浩。

到達見面的地方時,我心跳得很快。大廳裡面有一個會議室,我從記者群裏穿過去,沒有理會那些記者,也顧不上回答任何問題。我的眼睛直向前望去。

不一會兒,我看到了他,好一會兒我還以為他是我外公的弟弟,叔公光植。他也見到了我,並在向我招手。可是現在顯然還不允許我們互相說話。旁邊站著警察,他們要證實他確實是我的親戚。我們被問到一些有關家族上的問題,可對我來說,他用不著更多的證明。他看上去與光植長得一模一樣。

一切手續辦完以後,我衝上去抱著他:「叔公,為甚麼要認我這個親戚?」我流著淚問他:「你根本用不著來。何必讓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委屈呢?」

他也在流淚,可聽我這麼一說,他笑了。「我怎麼能不來呢?」他說。

我們被領到另一間房裏,擺脫了記者。光浩向我介紹了他的妹妹和孩子,她們在裡面等我們。一一介紹過之後,我們都坐了下來,光浩開始敘說往事。

「賢姬,你的外祖父是個出色的書法家,也是格桑的一個大戶。家裏有七十幢房子。如你所知,格桑戰後被北韓併入它的版圖,你父親的財產當然也被沒收了。可我們有些人就逃到了南方。」

「你媽媽當年舞跳得特別好,在一所基督教會學校讀書,該校名叫『休斯頓女子中學』。你見到的這張照片是金濱淑太太的,她是你媽媽的同學。」

聽到這些我十分驚愕。媽媽從不跟我說起這一切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光浩所說的一切——基督教、財富、叛逃南方等都是北韓政府所譴責的。很小時,我得過一次小兒麻痹症,後來又奇蹟般地康復過來。此後媽媽連續幾天在外面說:「是神救了她。」「神對我們真好。」現在我知道了媽媽說的是心裡話。

我們談了好幾個小時,各自訴說自己的經歷。他們很高興地知道了我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情況,而我也非常高興地知道在這個收養自己的國度裏還有親人。當然,我們的會面始終擺脫不了一層陰影——那就是我的家人還在北方,還生活在暴君的鐵蹄之下。

從這一天起,我就下決心要把我的新生命獻給最崇高的事業。一有機會我就要控訴金日成和金正日。我要盡一切努力促使韓國統一——可這一次是從另一方面去努力。我要發表演講,接受採訪,揭露北韓及其統治者的真面目。我曾經到過許多國家——俄羅斯、匈牙利、奧地利、義大利、中國等等。我發現沒有哪一個國家人民的生活會比北韓還差。

金日成及其家族的所作所為剝奪了北韓人民的文化傳統,剝奪了北韓人民自由幸福地生活的權利。他們分裂了這個民族,並對人民造成了無可彌補的損害。這真正是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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