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原以為一旦我坦白交代完,一切就會簡單得多,我很快就會被處決。可大約一周後的一天,南強說我要接受審判,由審判來決定我的命運。

「審判?」我質問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了!我是有罪的!還有甚麼要審來審去的?」

「恐怕這是不可避免的程序,」他回答說:「在北韓,照這樣你早被鎗斃了,在這兒,你還沒有被鎗斃,你應該感激才是。在南韓,任何被指控有罪的人都有權得到公正的審判,讓審判來決定他是否有罪以及刑罰的輕重。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法制。」

我認為這是荒唐可笑的事,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原因是我已對一切指控承認不諱。

我的處境看來不會很快改變,我只得在南山再呆上一段時間。那天下午,我在翻閱南強留在房裏的一份報告。報告中記載著我到南山以後的言行舉止和他審問我的所有細節。然而當我看到「意見」這一欄時,坐在椅子裏的我不禁大吃一驚,感到全身發冷:

嫌疑犯金賢姬的行為觸犯了法律,證據確鑿,我認為理應予以懲處。

王八蛋!我想,你這撒謊可惡的王八蛋!我現在感到了雙重的背叛,禁不住哭泣起來。南強為甚麼要對我那麼友善?僅僅是作為要處決我的一種補償?難道他過去幾周裏對我的同情僅僅是一種偽裝?

我哭了很久,感到孤獨之極。我徹底絕望了,因為不管特務們表面上對我多麼友善,這背後始終存在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我是殺人兇手,殺人是要償命的。所有的輕鬆快樂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們每天去漢城逛商店或遊覽都只是讓我看一眼我再也無法享受的生活。可最令我傷心的還是我一直以為南強是照顧著我的。我以為他是所有的人中唯一能理解我的痛苦並支持我的人。很明顯,是我弄錯了。

※※※

我的審判一直拖到第二年即一九八九年三月九日才進行,這之間的幾個月過得很慢。在我看過了南強的報告以後,我跟所有的特務都不說話,好幾個星期不肯出門。他們對我情緒上的變化十分關心,派了一個醫生來看我。但醫生沒發現我有甚麼毛病,只是抑鬱不安,在我這種情況下也是很自然的事。我靠看報紙看電視來打發時間。我也讀了一些特務們帶來的西方書籍,但這不能帶來半點歡樂。雖然我在漢城得到了新生,但我仍然只是一個孤兒。

審判終於來臨,一切進展很快。因為我對每一項指控都承認不諱,所以根本用不著陪審團。我不得不在法庭上又一次重複了我向特務們所交代的一切,但這一切僅僅是個形式。我的宣判日定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我所料,我被判處死刑。

死刑的執行日期沒有立刻確定,於是我只好又回到南山繼續等待。既然已給我定了死罪,我心裡再也無法擺脫它的影響,整天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想死是一回事,可被告知死期即將來臨又是另一回事。我在漢城獲得的新生註定是短暫的一瞬間。我獲得過新生,見過它是甚麼樣子。可此時此刻只能等待著冷酷的死亡的來臨。

我很少在意報紙上登載的有關政府可能對我實行特赦的文章。死難者的家屬們在一致呼籲不能赦免我的死刑。能怪他們嗎?沒人能使他們失去的親人死而復生,唯一的復仇手段,儘管不那麼令人滿意,就只能是處死我。只有這一發洩,才能使他們在以後的生活中帶著某種安寧的心境繼續過下去。

每天只是在虛無空洞中打發時光,過得毫無意義。我得知死刑將在六個月以後執行,這至少讓我知道了還有多長時間留在人世。我陷入深深的抑鬱之中,不願與任何特務說話,我對自己說本該在巴林就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的新生只不過是像電光閃過一樣短暫。然而每一個人,純粹出於本能,都有求生的慾望。是我們的身體本能驅使我們這樣做,我們無法漠視它。我感到害怕。

在生活中,我們都見過他人的痛苦,儘管深表同情,但又暗自慶幸,這痛苦發生在別人身上,沒落到在自己身上。人們受傷、生病有時甚至死亡,那是他們自己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那總是別人的事。可這次輪到我了。這一次是別人在旁若無其事地看著,我卻要被置於死地。

奇怪的是,有一天,南強說他希望我能獲得赦免,我弄不清他是否純粹是從法律的觀點出發,建議對我判死刑,但卻早已知道最終會赦免我;也許判處死刑只是一種形式;也許只有總統,而不是法官,才有權赦免罪犯。或許是南強他改變了主意。但不管出於哪種原因,聽了他的話,我知道他的感情是發自內心的,這對我是一種極大的寬慰。

這天下午,李玉來到我房間,跟她媽媽通電話。她在電話裏無拘束地聊天,好像在這個世界甚麼憂慮也沒有,我非常羨慕她。如果我也是南韓人,這時我也會給媽媽打電話,也許就是在自己家裏,丈夫與孩子都在身邊。我所要的只是長期被剝奪的——普通人的生活。

我回憶起媽媽說過的話,從我被黨選中以後,她天天晚上流淚。她說曾經拿著我的照片看,哭著哭著直至睡著。她這樣做是犯禁的;一旦我成為特務,她就應該毀掉我所有的照片。可她做不到。我妹妹還跟我說,媽媽私下裏希望有一天我能結婚成家。

但願媽媽知道了事實真相,我想她也許不會相信。

這段期間我的行為發生了一個很大的變化,我開始向上帝禱告。在南韓,西方的宗教並不少見。我從書本上、電視裏和人們談話中零零星星地學到了一些。我向上帝禱告請求贖罪。我祈求能有機會活下去以便服務人群。如果沒有這些禱告,也許我早就完全喪失希望了。

嚴冬即將過去,春天就要來臨。我卻蜷縮在冰冷潮濕的牢獄中期待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