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陷入了虛脫狀態。

當我把一直埋在心裡的事件的全部滔滔不絕地說出來後,我只能躺在床上,腦中一片空白。我的身心都已麻木。坦白交代使我卸下了沉重的包袱,現在我在茫茫的空間漂浮著,沒有著落,沒有目的。半夢半醒之中,我感到虛弱抑悶,以為很快就會被處決了。想到這點我也無動於衷。那時我甚麼感覺都沒有了,我對自己的境遇已毫不在乎。

花了八個小時才把全部真相抖落出來。他們現在對我的瞭解已不亞於我自己。一個審問者抬腕看了一眼手錶,我注意到我們一刻未停地談到了凌晨三時。屋裏的氣氛緩和了些,能用韓國語與審問者交談使我比較舒服。但這完全是一場空歡喜,一個輕柔而無情的聲音在我腦海裏迴盪:我和我的家人都完了。

在我坦白交代的兩天以後,我才覺得正常了一點。特務們在恢復我的精神狀態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和我一起閒談,互相交流對不同生活方式的看法。那個用中文審問我的英俊男特務名叫南強,站在我身邊的年輕一點的男特務叫沈茱,女特務個子嬌小,容貌俏麗,名叫李玉。

雖說是漢城摧毀了我的最後一道防線,可我心底仍存在著一些疑惑。我見到了許多宏偉壯觀的建築物,看到了許多幸福美滿的景象。但漢城真的是這個樣子嗎?在那些宏偉的建築物和昂貴的物質後面,他們真的幸福嗎?

有一天,我問李玉:「我能看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情況嗎?」

「當然,甚麼時候都行。」她回答說,並把我的要求轉告了她的上司。

我去歐洲執行任務時,並沒有弄清那兒的生活全貌。特務紀律中有一條規定: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則不允許我們與外國人交談。由於身負重要使命,緊張感時刻籠罩頭頂,想在到過的國家真正體驗一番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可現在身處漢城,我想做到這一點。過去,我只能根據表面觀察和在街道上行走時的所見所聞來判斷一個國家的好壞。如果走進一個市場,看到商品繁多,就斷定這個國家的生活比北韓好;如果看到許多酒吧和酒店,就認為那兒的文化腐朽沒落;如果見到街上有乞丐,那麼這個國家顯然是窮得養不活他的人民了。

不過幾分鐘,一切準備就緒。李玉問我是否有甚麼我特別想去的地方。

「沒有,真的沒有,」我回答說:「你喜歡去任何地方都行,某個……特別能代表漢城的地方。」

到了外面,李玉走在我身邊。南強走在我們後面,沈茱走在前面。他們給我二萬五千圜——大約值二十美元——作零用,看來就像一大筆錢。

我們從永東(Myung Dong)區狹窄的衚衕裏出發,很快來到一家名叫樂天的百貨商店,他們告訴我這個名字取自於德國作家歌德的作品。我們走了進去,我不無好奇地想看看這裡的商品是不是外國貨。商品質量極好,可名字都是外國的,我馬上向李玉指出這一點。

「不,它們是南韓出產的。」她回答說:「許多產品都向國外出口,所以得有外國商標。不過,你怎麼不買點東西?」

我怯生生地走到化妝品櫃台前,售貨員是個友好和善的女士,她的禮貌客氣使我感到很陌生。在北韓,可賣的商品並不多,商店的售貨員都粗暴無禮;而這裡的人似乎都想盡力為你效勞。

「想買點甚麼?」店員問我。

我示意要買一種面霜,盡量不說得結結巴巴:「這是進口的嗎?」

她拿出一瓶說:「不,這是漢城幸運公司出產的,只賣六千五百圜一瓶。」

我還以為這瓶面霜要花不少錢,一看買得起我很高興。要計算出我手中的錢到底能買下多少東西是不可能的,我只知道,審問我的人不可能給我太多錢。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好意思買下這瓶面霜,因我仍很難適應這兒的自在輕鬆的氣氛。

李玉給我買了一條圍巾。五花八門的商品看得我眼花繚亂,真不知道給自己買點甚麼才好。我們又接著往前走,街上人山人海,可看來都不是在匆匆忙忙趕路,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一邊自由自在地走路,一邊談笑風生。我們看見有個男的穿著奇怪的制服,手裏拿著鍋在敲。我想他大概是個乞丐,可李玉對我說他是在替救世軍募捐,以救濟窮人。

「今天是聖誕節前夕,」她鼓勵我捐一點錢。「一年中的這時候做點善事正好。」

街上人人都很開心。這情景既讓我十分感動,又使我大為困惑。北韓人從不過聖誕節,大多數家庭連聽都沒聽說過,為甚麼南韓,一個非西方國家,要過聖誕節呢?當然,它是美國帝國主義的一個傀儡算是一個原因,但人民看來是真正地喜氣洋洋。他們手裏拿著禮物,有的甚至還哼著聖誕歌。我突然感到一陣悲哀,自己並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更使我奇怪的是,商店的售貨員竟然站在店門口,拉著嗓子拉客往裡面。過了很久我才明白是競爭促進了這兒商業的發展,而這也正是漢城如此繁榮的原因。

「肚子餓了,」我說:「能吃點甚麼嗎?」

「當然可以,」李玉說。她帶我來到一條小衚衕裏,兩側全都是飯店,櫥窗裏陳列著各種食品——令人垂涎的米糕、天婦羅、肉凍、血腸——甚至還有 Chop Ciao,一種用麵粉、蔬菜和肉特製的韓國食品。看到這麼多的食品我都呆住了,我記得在北韓已經十年沒見過有肉凍賣了。媽媽有次買到了一個爛西瓜都感到幸運之極。

啊,如果我能把家人帶到這兒來就好了……當這一切呈現在我面前時,我真是難以想像他們所過的苦日子。

「想吃點甚麼?」李玉問:「你可以自己挑個地方吃飯。」

因為最喜歡吃血腸,所以我指了指一個專賣血腸的小食店,店裏的人很多,許多人喝的都是燒酒(Soju),一種傳統的韓國米酒,我們買了些食物,找位置坐了下來。坐在我們旁邊的幾個中年商人正在抱怨最近的選舉。

「也不能說都是政府的責任,」一個人說。「如果大家都只是想著自己,他就不能期望太高。」

「我個人認為如果各個小黨派結成同盟,他們完全可以在選舉中獲勝。」

我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坐在我旁邊的特務,等著他們去逮捕這些隨便議論和批評政府的人。可這些特務,雖然也聽到了這番話,卻一點也在不乎。他們只顧吃自己的東西,對其他的事毫無興趣。

後來在回南山的路上,我對這個直言不諱的社會愈來愈感到不安,便問他們為甚麼人人都可以自由批評政府。

他們都笑了起來。「這是民主國家呀!」李玉說:「我們這兒有言論自由,沒有甚麼法律禁止大家批評政府。」

「我還是不明白,」我對她的理由不以為然。「很難相信這種國家能辦得成甚麼事情。我還注意到了一些事,剛才經過一個建築地盤時,我只見到幾個工人,其他人都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只有夜間施工?」

「哦,」南強看來對我的問題大為不解。「你們在北韓怎麼做的呢?」

「發動每一個人參加,」我說:「我們動員軍人、學生和政府的人一起挖土、拌水泥、運磚頭——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我自豪地說,參與一項大樓的建設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許多人都幹得很起勁。

「我知道了,」他回答說:「這兒完全沒這回事,我們用機械來承擔大部分的工作。」

可我無法評價這個國家的技術水平是如何先進。她就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國家。為甚麼北韓的建築業達不到這種現代化程度呢?

我有那麼多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能在生命結束前都得到解答。

※※※

又過了幾天,我們乘車去農村參觀了德壽(Duksoo)宮。以前曾聽說過南韓的文化已完全被美國的文化所取代,可這個宮卻是一個保留完好的韓國歷史古迹。前面有一座世宗皇帝(King Sejong)的雕像,是他創造了韓國文字。我很高興能來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但仍未從坦白招供之後,一直籠罩著我的抑鬱和害怕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但見到這座雕像真使我高興,因為我以前對韓國文字的起源一無所知。

我們的車繼續在鄉間行駛,隨後來到了一個小村莊。儘管這兒冬天的景象十分蕭條,但與北韓的村莊沒甚麼兩樣。李玉說:「這兒是元堂(Wondang)。住在這裡的人可以開車子去漢城上班。這兒空氣清新,愈來愈受到人們的青睞。」

我們在一個有點下陷的農家院子前停下車來,院子裏連門都沒有,我們繞到前門看看裡面有沒有人住。這裡似乎沒有一個人,我們進到了屋裏。我非常驚奇地發現廚房裏有兩部冰箱和一個電話。北韓的農村家庭絕沒有這類奢侈品。

我的同伴們,對農舍裏的一切非常感興趣,不禁議論起來:「真有趣,」沈茱說:「在這兒還有全套的設備——電力供應和電視機。對我來說,這可不大像農家院子。」

「說得也是,」南強附和著。「這兒已沒有鄉下那種浪漫情調了。我們應該圍在火盆前坐成一圈,烤些番薯吃才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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