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飛機在跑道上著陸時震了一下。在它減速滑行時,一個特務拿著一件皮毛大衣走了過來。

「外面很冷,」他說:「把它穿上。」

他們讓我站起來,打開我的手銬,我一穿好大衣,手又被銬上了。

飛機停穩後,打開了機艙門,一股冰冷的風吹了過來。這與巴林的熱帶氣候形成強烈的對比。空氣中所散發的氣味使我想起了平壤,我一下產生了一種在平壤蘇南機場著陸的感覺。我走到門口朝外面一看,這不是蘇南機場。

機場的規模使我大吃一驚,與我在歐洲所見到的一樣宏偉。眼前就有十多架飛機,每分鐘都有起飛和降落。

地面上聚集著一大群記者,手裏端著相機在等候。一把活動舷梯被推到飛機門下,我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能使我從這個可怕的地方消失似的。

他們帶我走下舷梯,我聽到按動相機快門的咔嚓聲和記者群裏的一陣騷動聲。

「她很漂亮哩!」我聽到一把男人的聲音。「這麼漂亮的人怎麼會成為恐怖分子呢?」

領著我走的特務停了一會,給拍照的人多些機會,人人都叫著要我朝他們的方向轉過臉去,我不知所措地流出了眼淚。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商品一樣在向人展示。

「喂,可人兒,不要哭!」我聽到有人在喊。「你到了漢城!」

最後我被推進一輛轎車飛快地離開了。我一陣暈眩,閉著眼睛,低著腦袋坐在車裏,不停地哭。

「你怎麼不睜開眼睛看看外面?」一個特務問我:「你對漢城不好奇嗎?」

說實話我對漢城是很好奇的。儘管傳說它處處是貧窮、暴力和腐敗,北韓人還是對漢城充滿了敬畏之情。如果南北韓統一了,漢城將成為皇冠上的一顆明珠。但此刻我又累又怕,根本不敢抬頭往外看。

「有沒有人跟蹤我們?」一個特務問司機。

「沒有,我把他們甩掉了。」

「好極了,直奔南山(Namsan)。」

轎車飛快地跑了好久才停下來。坐在車裏這段時間,我聽到外面有很多車輛行駛的聲音。如果當時我往外望一眼的話,就會看到——而且會大吃一驚——開車的都是南韓人。可那時,我只是低著頭,閉著眼睛,心想街上這麼多車,漢城一定是外國人的天下。

我感到自己像是被牽上屠場的一頭牛,焦慮不安地等著末日的來臨。那時我已厭倦了活在世上,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想死。突然,我記起了甚麼。特務說的南山,一定是那種臭名昭彰的審訊室了。在北韓間諜心目中,那是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地方。謠傳地下室裏有一間房子,各種各樣難以名狀的酷刑折磨就是在那裏進行。北韓人沒有誰能活著從南山回來。

我感到一陣頭昏,當時可能昏過去了。醒來時,轎車已經停下,有人正在開車門。

啊,不!我還是給弄到這兒了。等待我的會是甚麼?用水刑,不斷地把水灌進你肚子裏,直到肚皮脹破?性虐待,他們拿著木棍子……

「到了,」坐在我身邊的女特務說:「你現在可以休息了。」

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裏,讓我躺下。一個醫生給我作了檢查,我聽他說:「一切看來正常,她只是疲勞過度,需要好好睡一陣子。」

「行。先給她打一針葡萄糖,她的血糖一定很低。」

我閉著眼睛讓他給我打針,心想這一定是注射讓人說真話的藥物,心驚肉跳了好一陣子才睡著。

※※※

醒來時,聽見隔壁有人在爭論,門雖然是關著的,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你在浪費時間,就這麼回事!」一個男的大聲叫道:「我們要立刻拔掉塞在她口中的東西,開始審訊!」

「那樣太危險!」一把女人的聲音。「主任不允許這樣做!」

「好了,一切由我負責,」男的說:「該做的就是要做!」

聲音沒有了。幾分鐘後,一個男的進來撕去我嘴上的膠布,我口很乾,咽喉疼痛,可最痛的還是黏膠布的地方。來審問的人在撕膠布時把我的皮都撕掉了一塊,可我沒有哭叫。離開巴林以來我就沒被當作人看待了。我要表現出一些勇氣。

離開機場後,我第一次睜開了眼睛。這是一間白色的房,沒有窗戶,除了床以外,還有兩張書桌、一張沙發和幾把椅子。我朝四周看了看,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裡想,在我之前不知我國有多少愛國同胞和革命志士在這裡遭到殺害。

房裏又進來三個人,現在是兩男兩女了。我全力作好心理準備,以對付即將來臨的心理戰鬥。特務們客客氣氣地和我說話,眼光不放過我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南韓特務,就像是前蘇聯國安會或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間諜。

他們強迫我喝了些牛奶之類的食物,我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發現他們還坐在面前,看起來動也沒動過。書桌前坐著一男一女,仔細地看著我,做著筆記,另一個女的站在我的床邊,還有一個人靠在門邊的牆上。門外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第二天早上。過了一會兒,站在床邊的女特務叫我起來,我試了試,可虛弱得站不起,只得由他們扶起來。她領我走到外面,穿過大廳,來到洗手間。幫我脫下所有的衣服,給我徹底地洗了一個澡。赤身露體地站在她面前使我十分難堪,但一進到熱水裏,我馬上感到舒適之極。看守我的人都很客氣,而我也自然懷疑這只是他們的懷柔政策,是想贏得我信任的一種手法。我沾沾自喜地發現洗頭水和肥皂都是外國貨。我們北韓自己雖然也生產這些東西,但質量上說不上是第一流的。

他們又讓我刷牙,離開巴林以來我就沒刷過牙。全部洗漱完畢後,他們給我一套上面印著南韓商標的新衣服。內衣和外衣的質地都比我以前穿過的衣服好得多。他們為甚麼要這麼做?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他們如此慷慨,讓一個罪犯穿這麼好的衣服,不是誘我招供又是甚麼?

我回房後,他們給了我一杯咖啡,這些天我倒是想喝咖啡。但咖啡太熱,我只好吹開它冒出來的熱氣。其中一個特務說:「我敢肯定她是韓國人,只有韓國人才一邊噗噗地吹熱氣,一邊喝東西。」這下子糟了,同時為自己的疏忽而後悔。

畜牲!

我再也不想喝咖啡了,端著咖啡走到旁邊的洗手間把它倒掉了。我在洗咖啡杯時,一個女特務走過來,叫我扔掉杯子,我大惑不解。這是一個完好的紙杯,完全可以再用。扔了很是可惜,南韓人真夠浪費的了。這證實了南韓為甚麼會是個負債累累的窮國。

然後,他們又給我上了一份豐富的早餐,雞蛋、白粥、泡菜(Kimchi)——一種特辣的涼拌白菜,這是一種有民族風味的菜。我本來想不吃,可菜的美味征服了我,我把所有的飯菜都吃下去了。一邊吃一邊用日語問今天是幾號,他們說是十二月七日,是巴林事件發生後的第十七天。大約是對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天。

我又犯了一個大錯誤。我偶然聽到兩個女特務在議論我的經期日子,說到時要好好照顧我。我就在紙上寫下「二十四」,意思是我估計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來月經。當時他們對此似乎也不在意,他們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大選一事上。

「你選誰?」

「哦,我們家男女分成兩派,男的站在一邊,女的站在另一邊。我也是女的這一邊的。」我對這些一點也不能理解。在我們那個國家:我們認為自己很幸運,只有一個得力的候選人——金日成——毫無疑問他會被「選」為總統。所謂的「選舉自由」看來是造成不必要的混亂,我不知南韓人怎麼能就一切事情達成一致。

北韓每四年選舉一次,每個選區只有一個候選人,由勞動黨提名。人民可投贊成票或反對票。選舉前幾周,召開大會,舉行遊行,開座談會,確保百分之百的選民都來參加。當然,根據法律,年滿十七歲的人都有選舉權,因此所有的標語口號及活動都是虛假的。

「選舉日」來臨時,人們在選舉站前排成隊伍,上午七時開始投票,旁邊常有樂隊奏樂,增添氣氛。選舉人登記後手裏拿著分發的一張印有「支持」候選人的選票,進入大堂,有三個管選舉的官員坐在票箱後。選民來到金氏畫像前鞠躬,然後在畫像下放著的票箱內投下選票。如果你不同意,就不能將選票投進票箱。不用說,當監督選舉的官員的眼睛望著你時,不同意是不可想像的事。

他們給我送來的午餐有稀飯和紫菜,這也是韓國人最喜愛的菜。可我裝的是中國人啊!所以我故意問守衛,這些是不是燒焦了的紙片,她們笑了笑沒有說話。她們互相之間反而開始就說起笑話來。

「甚麼人只管自己說話,不顧有沒有人聽?」

「政治家?」

「不對!是學校教師。」

「有一位法官問小偷為甚麼總是偷東西。小偷說因為肚子餓,當法官指著他剛偷的一雙鞋子時,小偷說:『是啊,我不能光著腳偷啊!』」

還聽過這樣一個笑話。

「在蘇聯,一個人因犯叛國罪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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