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監獄的專車穿過曼納馬燈光昏暗的街道,迅速奔向機場,車裡面放了一部電視機,正在播晚間新聞。說的是阿拉伯語,我聽不懂內容,但從畫面上看是有關南韓形勢的。

學生們用手帕遮著面孔,正向一排排的防暴警察投擲自製的燃燒彈,看來漢城的街道上正在爆發一場激烈的混戰。見到這一場面,更證實了我的信念:南韓社會一片恐怖,遠遠不及北韓,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國家。

末日即將舉臨,我想,幾小時後我就置身漢城了,甚麼也無法把我從南韓當局的非法折磨中解救出來。

亨德遜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旁。我知道,他們讓我看電視新聞是最後一招,意圖迫使我在被送往南韓之前坦白招供。回顧一下我在監獄中的經歷,一切都是出於這一目的。卡米拉要我堅持不去漢城,也只是利用我的害怕心理而已。我堅信去漢城會受到殘酷拷打、嚴刑逼供,亨德遜就利用這一點來對付我。我聯想起瑪利亞送我的那些禮物——餅乾、衣服和珠寶。我曾為她的好意所感動,現在看來,這些也是他們的拉攏計策。瑪麗亞給我的禮物中有一套運動裝——包括短褲、短袖襯衫和尼龍上衣。北韓人個個都很喜歡穿運動裝,可在商場買不到,黑市上才有得賣。尼龍運動裝更受人青睞。這些東西在北韓還是身分地位的象徵,西方人也許覺得奇怪。一九八七年,作為對國民的禮物,金日成下令允許全國的中學生每人買上一套。媽媽匆匆趕去給范洙買了一套,可他不久就死了。媽媽也知道兒子活不長了,買這套衣服只不過是想讓他開心一些。見到這份禮物,范洙欣喜若狂,總是把它放在枕頭邊,神志清醒時,一邊親手摸著它,一邊向媽媽報以感激的微笑。臨死時他手裏還抓著那套衣服,可他從未有機會穿上一次。

所以,當瑪麗亞給我這套衣服時,我在感激之餘又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以為自己很快就要被處死了。這套衣服是我上刑場之前得到的最後一份慷慨之禮。就我當時的處境來說,我不得不懷疑關押我的人的行為動機。本來想獨立冷靜地進行思考,但常常因情緒波動的影響而無法做到。

我在車上穿的就是這套衣服。在漢城下飛機時穿的也將是這套衣服。這套衣服在那時候就像是一件奇怪的象徵物。

瑪麗亞也坐在車上,同車的還有四個警衛。她常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但甚麼也沒說。儘管我內心裡很感激她的好意,但我們之間已無話可說。當護士們幫我穿好衣準備起程時——我看得出她們是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瑪麗亞站在一旁,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她對我一定非常失望,同時也有少許同情。

那次打了衛兵後,監獄的守衛對我再無好感。警車停在外面,他們架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出來,粗暴地把我扔到車上。後面還有兩輛警車一路押送。我自己也感到他們是在送我離開巴林。

到達機場時天已經黑了。我們直接駛往停機坪,一路上經過了飛機的維修保養車和一排排的導航燈。聽到飛機引擎的轟鳴聲,我的心咚咚直跳,臉上滲出了一層冷汗。就這樣聽天由命吧。

車停下後,我被抬了出來,只見面前停著一架南韓飛機,像隻巨大的怪物高高地聳立在面前。我的心裡充滿了恐懼,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巨大的恐懼。我尖叫了一聲,想從警衛手中掙脫開,但他們比我有勁得多。我的手被綁住了,腳一動身體就失去了平衡。他們把我推到直通飛機入口的舷梯上,兩旁各站著一名南韓特務,臉上毫無表情。他們敏捷地從巴林警衛手中接過我,往我嘴裡塞進一件東西,然後用膠布封住了我的嘴,塞在嘴裡的大概是塑膠之類的東西,以防我咬破舌頭。

南韓人把我像拎行李似地拖到了飛機裏,然後押著我走到機艙中部,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我身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特務,他們各夾住我一隻手。這時我哭了。另一個特務過來給我擦去眼淚,對我咕噥了幾句話,想要安撫我,而我左邊那個女特務出面制止了他。

「別管她,讓她自己安靜下來就得了!」

還不如死了好,我心裡想,不知道後面還會有更多難熬的事在等著我。

在新的守衛手中沒過多久,我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一個特務走過來,仔細地查看了我的手,對身邊的特務說:「你看她雙手張開的樣子,這是一雙久經訓練的間諜的手。」

我不由地一驚使勁兒握緊了手。一點也沒意識到我這個動作已證明我聽懂了韓國話。

飛機好像已經離開地面在空中飛行,從沒有通知已經起飛和機上沒有其他乘客的這一情況來看,這是為押送我而安排的專機。一個北韓人享用一趟專機,這件事本身也頗具諷刺意味。要知道絕大多數北韓人從未坐飛機出過國。要想出國,必須要有「門路」——這是我們的俗話,也就是英語中的「走後門」——指的是與金日成家族有特殊的關係。

外面一片漆黑,機艙裏仍然亮著燈。這趟班機上沒人會睡覺,至少我是絕對睡不著的。

我在盤算他們對我的瞭解程度。我持有日本假護照,曾經自殺未遂,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但這不能證明大韓航空公司的那架飛機是我炸的。可是如果在種種表明我是有罪的跡象下,我還是不認罪,那可真是自欺欺人了。

「你不舒服嗎?」坐在我身邊的女特務用日語問我。

「對她說韓國話。」坐在我左邊的另一個男特務說。

但他們一說韓國話我就裝著聽不懂,那女的就不時用日語低聲跟我說上幾句。

這趟飛行好像永無盡頭似的。我想到的只是到了漢城以後會遭受的各種嚴刑拷打和折磨,施水刑、用針扎、烙鐵燙——這是傳說中南韓使用的幾種酷刑。整個飛行途中我怕得直發抖。他們給我披上一張氈子時,我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有次我聽到有人說:「幹出這麼殘酷的事的人,從表面上看來,倒像個森林裡的睡美人了。」我當時聽了,根本不懂其中的含義。明明是在飛機裏,怎麼是森林中的睡美人?真是荒唐無聊。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借用了「白雪公主」這一典故。北韓禁止看一切西方文學作品,唯一的兒童讀物都是歌頌金日成豐功偉績的書。記得在訓練營地時,有人私帶了一本《一千零一夜》,我們帶著敬畏和著迷的心情看完了它。

為了打發時間,穩定情緒,我一遍遍地默唱著:「突擊隊進行曲」這首歌。

同志們,緊握手中鎗,

消滅美帝侵略者,

向前,向前,勇敢向前,

不怕犧牲,消滅敵人。

我們要把戰旗保護到最後,

去吧,我們去戰鬥,

握緊手中的武器,

向前,向前,勇敢向前,

前仆後繼,消滅敵人。

我又想起了家人。記得幾個月前我最後一次回家時,外祖母來看望我。我們十五年未見面了,她見到我高興得直掉眼淚。

「啊,賢姬,」她緊緊地擁抱著我說:「能再見到你,我這一生也過得值得了。這些年來我眼前老是浮現出你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們吃的是韓國最好的菜,叫「神仙爐」(Shinshullo,一種宮廷菜,是放魚肉和蔬菜的火鍋)。我們談論著「過去的日子」,那氣氛就像過節似的,剛結婚不久的賢玉也過來看我。

很晚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母親去開門,一個青年男子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他聲音發抖地告訴我們:「賢玉的丈夫在長光灣游泳時因心臟病發作死了。」賢玉的丈夫是一家旅遊公司的職員,工作中常常帶遊客去平壤一個最大的泳池游泳。儘管他還年青,可幾天來一直抱怨說感到很累,賢玉一直勸他不要擔心。

可現在他死了,賢玉剛二十歲就成了寡婦。我們家剛才還是歡聲笑語,一下就陷入了失去親人的悲傷之中。

我猛然一下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日光從飛機窗口照射進來,飛機在迅速下降。我的心禁不住一陣狂跳,聽到一把聲音在說:「到漢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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