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一個白色的房間中。

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有巴林語,也有英語。腦袋昏昏沉沉,我不知道這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房裏一個窗也沒有,無法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左手被銬在床架上,右手臂上接著一根靜脈滴注管。鼻孔裏插著氧氣管,另一根管子插在喉管裏,可能是為了洗胃和吸氧氣。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不知是麻醉藥還是疲勞的原因,感覺仍然是朦朦朧朧的。費了好大的勁才能睜開眼睛。記憶中這好像是一場夢,這間白色房子就像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中轉站。我模模糊糊地記起吞服毒藥的事,馬上想到毒藥還是起了作用。

我就這麼恍恍惚惚地躺在拘留室裏,甚麼也沒想。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感覺麻木,神志模糊。漸漸地,我好像清醒了一點,轉過頭見到床邊坐著兩個身著阿拉伯傳統服裝的護士。門邊站著兩個皮膚黝黑的男子,身著野戰服,機關鎗的鎗口擺放成四十五度角,一副隨時準備開火的架勢。驚恐之餘,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在自己的大腿下掐了一下。

糟糕,這不是夢。

我沒死!我還活著。

我又一次絕望了。為甚麼我沒死?一定是我吸入的毒藥不夠分量,我已經到了死亡邊緣,可是很明顯,我沒有成功地死去。

活下來並不使我高興,我明白苦難就要開始了。

虛弱的身體和新的恐慌使我又昏迷了一陣。醒來見身邊有個護士口袋裏裝著一把剪刀。我竭力去拿,希望在他們還來不及阻止時就把自己戳死,可是我被結結實實地綁在床上,動彈不得。

過了一會兒,吸氧器和口中的膠皮管被拿掉了。我馬上使勁咬自己的舌頭,很小的時候聽說這樣能自殺成功,可是我只是使自己痛得要命。居然相信那種無稽之談,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荒唐。

想咬斷舌頭自殺失敗後,我又想憋死自己。我憋著不呼吸,漲得滿臉通紅。快了,快了,我盡力地堅持著。可是到後來,並沒有像自己所想的那樣能堅持到死,只是變得氣喘吁吁。那時我還不知道,如果一旦人失去知覺,人體就會自動恢復呼吸功能。

真該死!我心裡在發火,怎麼就他媽的死不成?!

我在想金順一是否還活著,或許他已經死了。如果毒藥沒有毒死他(假定他已吸入了毒氣),那麼被捕以來所承受的壓力也足以使他完蛋。他能活到那個歲數已經使人十分驚奇了。

一想起他,一種新的恐懼湧上了心頭。我想念他,可現在我是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孤單一人了。

我要堅強。我想,敬愛的領袖信任我。我要為祖國獻身,為祖國的統一而獻身,我不能給祖國的丟臉。

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飛機已炸掉了。

今天我再也不為這一任務而感到驕傲。如我所說,被捕之前,我只想著要完成這項任務,幾乎沒有問過自己的良心。可今天每當我想起那些喪生的人們,我就感到非常難過。

護士們在低聲交談,我極力想聽清她們說的是甚麼,幸好她們說的是英語,大部分我都能聽懂。她們說我死不了,但金順一已經死了。

我萬念俱灰,百感交集。我們曾經是朋友,我為他的死而悲傷。我又羨慕他能一死了之,再也不會像我一樣要面對審判,同時我又生氣他先走了一步,丟下我一個人受苦受難。儘管他弱不禁風,但他經驗豐富。只要有他在眼前,我就感到一陣安慰,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在許多變幻莫測的關頭時,都是靠他才能化險為夷。

於是我做了一件生平從未做過的怪事,我開始祈禱。

記得小弟弟范洙死那年,我回家去看望,見到媽媽在臥室裏一個臨時併湊的祭壇前放了一碗水。這樣做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北韓是完全禁止信教的,媽媽不顧一切,冒險燒香拜佛,乞求上天發發慈悲,救救孩子的性命。

現在我自己也在祈禱:求求你,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讓我死去吧,立刻就死,求求你!

向一個自己所不知的神靈祈禱,這一舉動本身就令人痛苦不堪。

最使我害怕的是:如果我活著,能否保守住自己的間諜身分和此行的秘密。一旦我洩露了秘密,在領袖和祖國的眼中,我就永遠成了叛徒。我的被捕不能說明我這項任務已經失敗。金順一已經死了,他把他知道的秘密帶進了墳墓,只要我能保持沉默,我還是北韓的救星。

但現在,我心中想的不是北韓,而是我的家人。這一次我是在向上帝祈禱,而不是像我的習慣那樣,向偉大領袖金日成禱告。他本來是我所知道的最近似於神的人物。

又過了幾個小時。一個菲律賓護士進來換那兩個護士的班。旁邊還站著一個女警官。毫無疑問,他們是奉命不分晝夜地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不惜一切代價確保我能活下來。她們甚至不讓我睡著;她們擔心我一睡著就會昏迷不醒。只要我一合上眼,護士就跑過來,拍我的臉,輕輕呼喚:「真由美,真由美!」

看來她們還喜歡我。但我禁不住想到她們這樣做只是奉上司之命,以便從我口中套出口供而已。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罵她們,叫她們出去,別來煩我,後來我才明白護士和女警官這樣做只是出於一個簡單的願望: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現在我很遺憾從未對她們的好心與體貼表示過感激。我,一個殺害了許多條無辜性命的劊子手,不值得救活。可她們卻不讓我死,我很難過很悔恨。我只有藉此書向她們傳遞我的感激之情。

雖說恢復了元氣,但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痛。尤其是右膝關節好像受了傷似的,一動彈就痛得鑽心。由於吸入了毒藥,口腔潰爛,舌頭腫得咽不下唾沫。

我開始做噩夢。有一次夢到家人上了八五八航班,我把炸藥放到頭頂上的行李艙裏後,大叫著要他們下飛機。金順一的臉青得嚇人,頭蓋骨上的眼睛一動不動,用一隻骷髏般的手抓著我,要把我從飛機上拖下來。我拚命想掙脫開,可他抓得很緊,我歇斯底里地向家裏人求救,他們卻聽不懂我在說甚麼。金最後把我拖到了飛機門邊,把我從裡面扔了出來。當我朝跑道上一頭栽下去時,我尖叫著醒過來了。

「真由美!醒一醒!」護士們跑過來,想讓我鎮定下來,可我嗚嗚咽咽地哭了幾個小時。

後來又做過這樣一個夢:在一個滿是積雪的山路上,我碰上了家人,可他們卻不理我,把我當成了陌生人;他們對我非常冷漠,像素不相識似地從我身邊走過。范洙走在後面,他拉著我的手,突然,我們跳到空中,像鷹一樣飛過山去了。我們圍著一座火山口盤旋,范洙對我猙獰地笑一下,突然鬆開我的手,我一下掉進了無底深淵。由於十分害怕,我尖叫一聲,醒過來了。

※※※

我記不清日子了,只覺得自己好像是來往於生死之間。睡著時被噩夢所擾,醒來時見到身邊又換了護士和女警官。有個長著一雙美麗的棕色眼睛的黑人護士,每天溫柔體貼地給我洗臉、梳頭,使我的懷疑和敵意消去了許多。

有一次她拿著我的手說:「我們是朋友,真由美,希望你相信這一點。」

她離開房間以後,進來兩個穿著講究的男人。我假裝睡著了。

「我們知道你沒睡著,睜開眼睛吧。」

韓國話傳到了我的耳朵裏。由於慌了神,我差點睜開了眼睛。但我極力閉著眼睛不動,後背出了冷汗。此時此刻,我穩定情緒,裝做聽不懂韓國話。他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毫無反應。

事實上我很高興聽到自己國家的語言,在這樣一個異國他鄉尤其如是。但這增加了我保持沉默的難度。

後來又聽到了日語。我睜開了眼睛。其中一個就是在機場拘留我們的日本人;另一個是在我們的酒店房間中盤問過金順一的那個南韓人。

從那以後,我就只回答用日語提的問題。那個南韓人,對我不理他的發問極不耐煩,一邊在屋裏走來走去,一邊自言自語。

「聽著,」日本人說:「我們要從你這兒瞭解一些情況,我們想解救你,真由美君,可是你若一言不發,我們就幫不了你。我們只想你能早日恢復健康。」

我點了點頭,可我知道他是在懷疑我,他的同情顯然是裝出來的。我不時注意到他在觀察著我。很明顯我不會同他們合作,他們終於走出了病房。

我嘆了口氣。總算熬過了第一關,但這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我感到得想出個對策,得尋找任何可能的機會自殺,同時又要想好該跟他們說些甚麼。第一次盤問之後,我仍是心有餘悸。我運用所學過的心理控制技巧,慢慢地我又恢復了——至少是心理上的——特務的狀態。

最好的辦法是裝啞巴。可我回想一下,我在護士面前說過話,至少是呻吟過。這一招行不通。

既然我最緊要的是不能用韓國話說話,那麼留給我的選擇就是:裝成日本人還是裝成中國人?抓我的人已知道我的日本護照是假的。還有另一個問題:我和金順一的關係。

我猜他們會將我引渡回日本。我曾經聽北韓的宣傳說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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